她的眼睛瞪大了,屏住呼吸,感到自己聽到的似是天籟之音。

這種美妙的一人雙聲吟唱,又與他手中的馬頭琴非常和諧而共鳴,產生了無與倫比的複音合唱效果,表現出這首曲子極深切的意蘊和催人淚下的綿綿哀婉。

不知何時,兩行淚水掛在了阿潤娜的臉上。

唉。她忍不住一聲歎息。

琴聲,也“當”的一下結束了。

阿潤娜拿手背擦拭一下眼淚,感慨說,“巴格師”,這就是呼麥嗎?

是的,這就是呼麥。

啊,今天終於聽到了真正的呼麥!這麼傷感,都讓我流淚了!“巴格師”,這歌的名字叫什麼?

《四歲的海騮馬》。

《四歲的海騮馬》?真好聽,咱這兒的草原上從來沒人唱過,電視裏也沒聽到過。

會唱這首呼麥曲子的人,估計現在沒幾個了,這是我爺爺最愛唱的一首呼麥曲。

這首歌為什麼這麼傷心呢,“巴格師”?

因為這首歌裏隱藏著一段很悲傷的故事。

老歌手接著講述起那個相傳於蒙古草原的一個典故。

早先草原上有一個孤兒叫蘇克,由奶奶撫養,十六歲時就有非凡的歌唱天才,有一天放羊回來時從雪地上抱回來一匹剛出生的小馬駒,雪白雪白的,母馬產駒後死掉了。從此,小馬駒在蘇克精心照料下逐漸長大,從通體雪白漸變成雪褐色的駿美海騮馬。這年王爺舉辦那達慕大會,要為女兒選一最好騎手當丈夫,蘇克的海騮馬在萬馬奔騰中跑在最前邊,拿了第一。王爺一見是個窮牧民,改口不再提招親之事,還想拿五隻羊換他的海騮馬。蘇克回絕說,我是來賽馬的,不是來賣馬的。王爺命人毒打一頓蘇克,生生把海騮馬搶走了,蘇克被奶奶背回家療傷,三天後忽聽門響伴著一聲嘶鳴,是他的四歲海騮馬!身上中了七八支箭,跑得渾身大汗如水洗,蘇克抱住心愛的馬忍不住流淚,拔掉馬身上的箭,血從傷口噴出,海騮馬不久死在他的懷抱裏。愛馬之死給蘇克帶來極大悲痛,夜裏做夢,海騮馬用頭蹭著他的胸說,主人,你想讓我永遠陪伴你,那你就用我身上的筋骨做一把琴吧,為你解除寂寞和憂愁。蘇克就照著海騮馬夢托,拿它身骨做了一把琴。肋骨做琴箱框、馬皮包琴箱盒,長筋糅成弦馬尾彎成弓,馬的脊椎骨做琴柱,又用腿骨雕刻出海騮馬頭形鑲在琴頂上。就這樣,草原上的第一把馬頭琴誕生了,蘇克難抑思念之情,創作出《四歲的海騮馬》呼麥詞曲,紀念爰馬——  老歌手講完了。一時靜默,似是在咀嚼著這一古老傳說的內涵。

阿潤娜紅著臉,眼淚汪汪地說,難怪這首曲子這麼動聽,原來包函著這麼感人的人和馬的故事,“巴格師”,我能學唱這首呼麥曲嗎?

孩子,想學會這首呼麥大曲,很好,但你還要走很長一段路呢,努力吧。

“巴格師”,如果我不努力,你就拿這個抽我。阿潤娜說著,從後背接羔袋裏拿出那一根禿把兒老馬鞭,鄭重地遞給老師。

老歌手一愣,複又會心地笑了。伸手接過老馬鞭端詳著,又貼在嘴邊親一親,眼角已濕潤。

孩子,你很懂事,也很真誠,你會成功的。

老歌手的輕輕低語,如春風吹拂般和緩而溫暖。

七  也許是因為一張白紙,也許是心中除了呼麥無其他的“偏執”,阿潤娜入門很快。

老歌手不得不驚歎,這丫頭就是為呼麥而生。

隨著時間的推移,阿潤娜逐漸掌握了有關“呼麥”的廣泛知識。

如:“呼麥”是圖瓦蒙古語xoomei的音譯,原義指“喉嚨”,延伸意為“喉音”,是一種讓喉嚨緊縮而唱出“雙聲”的泛音詠唱技法。“雙聲(biphonic)指一個人在演唱時,同時發出高低不同的兩種聲音,泛稱“蒙古喉音”。聲帶發出低沉基音,口腔發出高泛音,加上用氣息調控後口腔共鳴點發生變化,可在高音部形成旋律,口型扃則音就高,口型圓則音就低。低音聲部與高音聲部之間的距離有時可達六個八度音程,高音聲部的旋律類似口哨聲,或金屬聲。演唱“呼麥”者先把聲帶放鬆,利用口腔空氣振動聲帶產生共鳴,這是基礎低音,再巧妙調節舌尖空隙,用一股氣息衝擊後引發出高泛音。於是清晰聽到一人同時發出兩種音樂,獲得無比美妙的聲樂效果。

如:“呼麥”曆史可遠溯至匈奴時期,蒙古高原的先民在狩獵和遊牧中虔誠模仿大自然各種聲音,認為這是與自然宇宙有效溝通和諧相處的途徑。因而他們發聲器官的潛質得到開發,模仿瀑布、高山、森林、動物的聲音時可發出“和聲”,逐步孕育“呼麥”雛形。這是蒙古人對自然宇宙深層次思考和體悟,表達了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理念和審美情趣。“呼麥”隨著時間的沉澱,逐漸成為北方部落的“薩滿博師”行後人描述這獨一無二的唱法為“高如登蒼穹之巔,低如下瀚海之底,寬如於大地之邊”。《詩經》裏所講的“北方部落之‘嘯’”及唐時所稱“嘯旨”,皆指“呼麥”音樂。

如:呼麥的曲目受特殊演唱技巧的限製,不是特別豐富,大體說來有三種類型:一是詠唱美麗自然風光,諸如《阿拉泰山頌》《額布河流水》之類;二是表現和模擬野生動物的可愛形象,如《布穀鳥》《黑走熊》之類,保留著山林狩豬文化時期的音樂遺風;三是讚美駿馬和草原,如《四歲的海騮馬》等。技術高超的呼麥演唱大師,可以用二聲部來演唱徐緩的長調、急速的快板名曲。一般來說,呼麥的低聲部是一個持續的低音,但有時也可變化音高,而高聲部是一條波浪起伏的旋律線。這種唱法高亢清亮,像是金屬物質所發之聲,所以音樂效果強烈而刺激。呼麥分抒情和鏗鏘兩類;抒情的稱“烏音格音”呼麥,鏗鏘的稱“卡哥拉”呼麥,還有滾動式的“保班納迪”呼麥,口哨式的“西歇特”呼麥,馬鐙式的‘‘伊澤哥勒”呼麥,等等。

老歌手輕拍一下手中的馬頭琴,告訴阿潤娜,呼麥的美妙唱法可稱之為“人聲馬頭琴”。

在很多歌曲裏,呼麥和馬頭琴可以彼此呼應,當呼麥的高音區和馬頭琴漫長憂傷的旋律交織在一起,人體好像在與土地空氣共鳴,整個空間都飄著泛音,就像聆聽著一個美妙無比的大自然和聲。

結合呼麥技法,師徒倆常做的一種練習就是,在山穀和草原上模仿各種飛禽走獸之音。有一次,老人帶著阿潤娜躲在北山狼洞旁偷聽了半天公狼母狼對嗥之聲,差點受到狼群攻擊。

丫頭,記住,那天擺脫了狼的跟蹤,老歌手喘喘氣說,呼麥是我們古代先民與萬物自然溝通的語言,他們早期在深山密林中活動,見瀑布飛瀉、山鳴穀應、聲傳數裏,聽飛禽走獸咆哮鳴叫、動聽而奇特,就日久天長地模仿感悟之後才創造出了呼麥。西北的阿拉泰大山,就是呼麥最早發源地之一。這種保留著原始因素的歌唱,其實是一種來自民族記憶深處的久遠的回音,與曆史和文化息息相關,是一部用音樂記述的人種史和民族史。

老歌手最後這幾句深沉之語,如鬆濤在深山空穀裏回蕩。

也在阿潤娜心海深處久久回蕩。

啊,來自民族記憶深處的久遠的回音,用音樂記述的人種史和民族史!

這是多麼振聾發聵的驚世之語,也是對呼麥的深邃而經典的詮釋。阿潤娜深感自己文化底子薄,理解老師的這些深奧思想和見解,日漸變得困難。老歌手安慰她說,沒關係,呼麥的課堂本不在學校,至於文化課也好辦。他讓巴特和蘇木達找來了初高中課本,開始每天給她補上文化課,自任老師。

時光荏苒。也許,老歌手從爺爺那裏繼承的是男性喉音之呼麥,與女性喉音畢竟有區別,因而指導阿潤娜用“反舌”發出高音部的金屬啼嘯聲時,卻遇到了困難,總是不得法,達不到音準。長成大姑娘的阿潤娜,也幹著急,紅著臉求老師說,“巴格師”,快拿馬鞭抽我吧,我笨!似是討要著好吃的奶酪或糖塊。

不慌,丫頭,會找到突破之法的。老歌手嗬嗬笑,早把她當做親生女兒的他,豈能舍得鞭笞她。他已鄰近巴特家紮了自己的蒙古包,吃住生活在一起,親如一家,唯一讓他頭疼的是巴特時常纏著他一起喝酒。

這一天,老歌手和徒弟趕著羊群,上了北山坡草地。

阿潤娜在一叢芨芨草旁,侍候一隻年輕母羊順利產下頭胎春羔。她把那隻踉踉蹌蹌走兩步身上還帶著胎盤液膜的小可憐,高舉起來,親了親,衝那邊的老師喊,“巴格師”,又接了一隻!

“巴格師”這時正仰著脖子觀注高高的崖頂,沒聽她的喳喳叫。

阿潤娜奇怪,把小羔放進後背上的接羔袋,也走過來瞧崖頂有什麼。

丫頭,你瞅上邊!老歌手抬手指了指高處懸崖上的一個小黑洞,從那裏傳出唧啁唧啁小雛鳴叫聲,有一隻碩大的雌鷹守候著洞穴,飛進飛出。

啊,蒼鷹也孵出小雛了,春天真好!阿潤娜喜叫。

所以,我們有祖訓:春天不打獵,不折嫩樹苗,不衝河湖撒尿吐痰,不輕易攀登山峰。老歌手一邊說著,一邊注視上頭的鷹穴,接著囑咐阿潤娜,丫頭,你仔細聽聽那小鷹雛的發聲,那是它最初的發聲,正在學它媽媽啼鳴呢。而母鷹,每當喂肉之前,都會發出高音律的啼嘯,你聽久了,肯定會感悟出突破呼麥最高音關的技巧和內蘊!

真的?那太好了,我天天來聽,我也當它的小雛!

從此,崖頂的母鷹,多了一隻崖下學叫的“新雛”。每天都來,風雨無阻,而且學叫得如此熱情還透著那麼點古怪,弄得那隻老母鷹都疑惑不已,飛過來探尋,盤旋。

這一天,老歌手正在崖下指導學生模仿鷹啼,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師徒倆被突如其來的這陣狂雨澆成了落湯雞,和羊群一起擠在崖下避雨。

突然間,崖頂洞穴的那隻老母鷹,“撲愣愣”地飛衝而出,發出一聲急切的嘯鳴尖啼,並且一次次的在峭壁半截處盤旋,似乎尋覓什麼。

出啥事了?老歌手仰脖看了看,忙說,不好,好像有隻小鷹雛掉下來了!可能是下雨後洞口變濕滑了。

阿潤娜腳下墊塊石頭爬高看,果然,發現那隻小鷹雛落進上頭的一條崖縫裏,掙紮著吱吱啼叫。老母鷹一次次飛撲過去,伸出爪子想把小崽子抓出來,可惜崖縫太狹窄,小崽又被擠住了,始終不成功。

老師,那小鷹崽越落越深了,母鷹好像救不出它了。阿潤娜著急地回下頭說。

咱們得幫幫它。一隻雌鷹一年隻孵一窩,一窩頂多三隻小雛,而且能長成大鷹的也超不過兩隻,雌鷹不容易啊!老歌手一邊感歎,一邊望望四周開始琢磨相救辦法。

難怪天上的蒼鷹那麼少呢,它們養活自己孩子可真不易啊。阿潤娜聽了老師講後更著急了,直搓手,怎麼辦呀?時間長了那小崽會凍僵,大蛇也會吞了它的。

上邊的那條崖縫離他們頭頂有兩米多高,十分陡峭,人爬不上去。老歌手掂著腳尖觀察半天,又找來一根樹枝往上舉也夠不著,自己反而蹲在地上摸著胸咳嗽起來。受冷雨突澆,他顯然著涼了,阿潤娜回過頭問老師沒事吧,他隻擺擺手。看著徒兒,他突然想出一招說,丫頭,快踩我肩頭,我把你頂上去,你再用樹枝把它鉤出來!

這法子行,可我挺沉的,怕老師吃不住,還是我來頂你吧!阿潤娜笑嘻嘻說。

我可不行,人老了手腳不利索,血壓也不低,不敢在上頭,還是為師頂你吧。說著,走過來蹲在崖根處,回頭招呼,丫頭,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