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山下的高音喇叭再次吼叫,重複著剛才的宣告令。
人們不予理睬,依舊跳著唱著。
不一會兒,從東側那條山路上爬上來一夥人,為首的就是努克大經理。十幾人全都是一襲黑服,手持保安警棍,氣勢洶洶,像是要吃人的樣子。
努克直衝白書記、包順等人走過去,怒斥道,你們想幹什麼?為什麼不撤離山頂?沒聽見高音喇叭的宣告令嗎?啊?!
你嚷嚷什麼,沒看見嗎?我們是這座翁格都山四周的六七村百姓,正在這裏聯合舉行祭天祭“敖包”活動!白書記冷冷地回答。
你們這是非法聚眾鬧事!我們早就發出戒嚴令,從今天起封山,從今天起開山炸山,你們不知道嗎?
你們是誰?這山是你們家炕頭嗎?一聽老白這話,眾人都樂了。
我們是翁格都山石料場聯合開發公司,我們有旗政府批示文件,你們馬上離開,山下就要炸山了!
好一個聯合開發,一群貪得無厭的狼狽!那好了,你們炸你們的,我們祭我們的!
出了事違者自負,難道你們不怕死嗎?
怕死有啥辦法?反正現在民不畏死,你們也用不著拿這唬人了!你們快走開,別影響我們祭祀!
嗬,你還想讓我們離開!保安們,給我上,先趕走這幾個為首的!努克向身後揮一下手。那十幾名打手就如虎狼般逼向白書記、包順等幾個村頭。一見這情況,那位矯健的男領舞也把手一揮,從上千名人群中立刻跑出來四五十名壯小夥子,威風凜凜地站在白書記他們前邊,擋住那十幾名保安。頓時雙方形成對峙,摩拳擦掌,勢態一觸即發。
努克見狀心虛了,自己帶來的這十幾人哪裏是那麼多人的對手,肯定一交手就潰不成軍。他惡狠狠地盯著那個化了妝的為首青年,似曾相識,心中頓時生出幾分疑惑,走到一邊用報話器向山下彙報情況:向總指揮報告,山頂聚集著上千名群眾,我們無法清場,我們人力有限無法清場,請求領導帶領執法警力上山清場!
我一聽,壞了,這努克想把事弄大。不過,麵對這麼多民眾,誰上來也不好辦,清場談何容易。於是我繼續站在一旁靜觀其變。
又過了一會兒,我們的老朋友夏爾鄉長親自爬上山頂來了,氣喘籲籲的,身邊還有一位領導模樣的中年男人。倆人身後,哇,竟然真帶來了二三十名執法警察,各個手持警棍麵色嚴峻。努克顛兒顛兒地跑過去,向那個中年男人畢恭畢敬地說,郎副旗長,您親自上來了?對不起,都是我們的工作不得力,本來請您來剪彩指導工作的,沒想到山上出現了這麼多刁民搗亂,沒辦法—— 不能這麼說,努克同誌,不能把不明真相的群眾說成是刁民,他們認識錯誤後都是好群眾嘛!他們都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都是他們的公仆嘛!那個姓郎的副旗長,笑嗬嗬地說起來,一副天官賜福的 在這樣場合聽他如此說,我感覺不倫不類,太假模假式。把虛話套話說得如此自然如真的一樣,此君也頗令人刮目相看。
老夏,你去問問他們,那不是哈爾高村的老白書記他們嗎?咋回事?村長書記都帶頭上來了?這是幹什麼嘛!郎副旗長依舊微笑著吩咐。
——白書記回過頭大聲問,你們是不是自願上山的?
是!我們都是自願的!自願的!上千名群眾齊聲高呼。
夏爾一時怔住了,很快變了臉,提髙嗓門喝問,你們想幹什麼?啊?這麼多人在山頂非法聚集,還選擇了山下石料場剪彩開工的日子,你們想幹什麼?你們這是非法聚眾鬧事,知道嗎,是破壞生產,是搞破壞!夏鄉長,你先別忙著扣帽子,今天是農曆七月十五日,是傳統的祭天祭敖包的日子!這翁古都山頂的“敖包”,是我們周圍六七個村百姓曆年來祭天祭祀的場所,你憑什麼說我們是非法聚集?還說鬧事,我們鬧什麼事了?偷摸了?打砸搶了?告訴你老夏,尊重民俗和傳統文化,上邊早有規定,這“安代”歌舞都列入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今天我們集體跳“安代”犯什麼法了?這個法,難道是你夏大鄉長製定的嗎?
白書記不慌不忙地這樣反駁,話說得很有分量也滴水不漏。
什麼什麼?你們在山頂跳“安代”祭“敖包”?夏爾倒是似乎沒想到這一點,沒想到這些農民會玩出這種花樣,一時語塞,回過頭看看那位郎副旗長。那個副旗長也皺起了眉頭。
這還有假?我們都請來九十歲高齡的老薩滿“博師”吉木彥老爺爺,在這裏主持祭祀呢,他還是旗裏上報國家入冊記名的“安代”藝術正宗“傳人”,還有證書呢,不信,請領導們往這邊看看!大家讓開點!白書記向後邊群眾揮了揮手。於是,擁擠的人群閃出他身後的空地。在那裏,排場莊重的祭壇前,出現了正襟危坐的老薩滿吉木彥老翁。隻見他閉目壓手盤腿打坐,雪白長髯隨風飄動,嘴唇微啟輕輕叨念著不知什麼咒語,毫不理會眼前發生的事情。
嗬嗬,好嗎,還真擺開了陣勢,像那麼回事啊!還真會選日子,就趕我們這石料場剪彩幵工的日子,是不是?
這叫擇日不如撞日!哈哈,沒辦法,撞上了,其實是你們選擇了七月十五這祭祀日呀!
我聽了白書記這麼說,心裏忍不住笑。不得不佩服他們鬥智鬥勇的高明。
夏爾有些無奈,想發火可找不到著力點,陰冷著臉問,那能否告訴我,你們這祭祀活動還有多長時間結束?我們可以等一等。
沒想到他後退了一步,這倒出乎我的意料。
多長時間?哈哈哈,這可以告訴你,按照傳統,小祭三七二十一天,中祭七七四十九天,大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們六個村百姓商量了一下,這次要搞一場大大祭,舉辦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的大祭祀,也就是說,這三年中天天有各村十名代表上山祭祀,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離人,香火不斷,祭祀不斷!
白書記這樣緩緩地高聲宣布。頓時從周圍群眾中,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夏爾一下子跳將起來。我笑出了聲。
你、你們——你們、在成心搗亂!你們搞這種把戲,想阻止我們開工,簡直是開玩笑!開辦翁格都山石料場,這是鄉政府和旗政府兩級政府批準通過的項目,你們誰也別想阻攔!
那請問夏鄉長,這翁格都山是你鄉政府財產還是旗政府財產?
是國家的財產,國家的資源!
那還請問,你們鄉政府旗政府是國家嗎?能代表國家嗎?我們居住在翁格都山周圍的六七個村三萬多名人民群眾,按中華人民共和國條令,算不算是國家的主人?你們打著國家的旗號進行掠奪性開發,為中飽私囊,為你們利益集團,不顧我們這麼多國家主人的切身利益,破壞翁格都山,這算是怎麼回事?國家哪個領導批準的?現在,我還要問一問夏大鄉長,昨晚我們六七個村全體幹部群眾上報給你的材料,你們鄉領導進行研究了嗎?上報旗領導看了嗎?今天正好主管副旗長郎布同誌也在這裏,我們就說道說道吧。你光讓我們村幹部“截訪”,不讓群眾去旗裏上訪,可群眾反對你們開辦石料場,反對你們破壞翁格都山,你為什麼不往上反映?為什麼把這麼多百姓意見當耳旁風,不當個屁?今天你們一意孤行,還要硬行開山炸山,我倒要問問,你們想幹什麼?
白書記這回直接切入主題,毫不退讓地正麵交鋒。
那位郎布副旗長聽了這話,立刻把夏爾招呼過去詢問。夏爾在他耳旁嘀嘀咕咕說了半天,他頻頻點著頭。一看便知,此人可能就是百姓說的夏鄉長旗裏靠山。
這期間,夏爾的侄子努克,一雙眼睛始終盯著站在老薩滿身後的那位化妝男領舞。
這時他一攥拳頭,立刻走過去跟夏爾嘀咕了幾句,並抬手指了指那個男領舞。夏爾臉上頓時呈現出驚愕,當即向一旁的郎姓副旗長小聲做彙報。
你們能確定他就是那個通緝犯嗎?那你們還等什麼?還不快去實行抓捕?現在看來,這些群眾顯然是受了壞人的蠱惑挑動,難怪嘛,有壞人在搞陰謀搞破壞,這天下還能太平穩定嗎?那位郎副旗長還真不愧是領導,立刻抓住了這一扭轉局麵的戰機,及時定性定了調子。剛才被白書記一陣搶白,一時無言以對,現在終於找到了可以反擊的突破點。
夏爾轉身走到後邊那幫警察那兒,跟一個帶隊的領導進行溝通布置。那邊的男領舞,一直機警地觀察著這邊動靜,嗅覺靈敏的他已聞出了什麼,旋即,悄悄一轉身,就往後山閃去。
快抓住他!他是通緝犯盜牛賊黑古勒!王所長,快上!別讓他跑了!夏爾見狀急喊,聲嘶力竭。
那個王所長也揮手一喊,大家跟我上!
二三十名警察立即如一群惡虎般撲過去。
沒想到會出現這一意外情況,白書記、包順等人愣了一下,見狀不妙立刻率身後幾十名青年擋住了警察的去路,一邊嘴裏叫嚷,我們這裏沒有通緝犯!你們不能在這兒隨便抓人!
王所長一見急了,喝令道,你們快閃開!別妨礙我們執行公務!快閃開!
我們這兒都是合法老百姓,沒有你說的那個通緝犯!警察不能亂抓人!亂冤枉人!
白書記他們毫不退讓。
那個王所長把手裏警棍一揮,命令手下說,衝開他們,快去抓犯人!這些老百姓誰阻攔,全部抓走,以防礙執行公務罪進行拘留處罰!
大家快上!
警察亂打人亂抓人啦!大家快上啊,快保護白書記他們啊!
站在老薩滿身旁的女領舞索倫“格格”,這會兒大聲疾呼,自己也如一頭母豹般衝了上去。一聽她呼喚,上千名本來憤怒不已的百姓都呼啦一下圍上來,把那些警察,還有夏爾、郎布等人全圍堵在裏邊,水泄不通。
我一看真要出大事了,趕緊擠進中間的場子裏,走到那位姓郎的副旗長跟前,對他說,郎副旗長,我是你們仁旗長請來寫“安代”的作家,老夏他認識我。今天一個上午,我都在這山上進行釆訪,觀看老薩滿帶領群眾跳“安代”,在這兒我並沒有發現群眾有什麼越軌違法行為。我希望,大家不要把事情鬧大了,上邊要求安定團結,出了大亂子對誰都不好。至於你們辦石料場的事,我現在不便說什麼,但有一點很重要,什麼事都要商量著解決為好,不要激化矛盾,現在這麼鬧,結局不可想象,影響不太好吧?
噢,您就是那位郭作家呀,我聽說過您的大名。唉,今天發生的事,讓您見笑了。郎布開始一臉詫異,隨即馬上換了一副笑容,但還是軟中帶硬地說,郭先生也看見了,警察在執行公務,在抓逃犯,這些群眾不明真相鬧得也太過分了,尤其這幾個村幹部帶頭保護壞人,這是法律所不允許的。
誰是逃犯,有沒有逃犯,我是外來人,就不清楚了。不過嘛,這麼多群眾這麼多村幹部,都一起來保護你說的那個“逃犯”或“壞人”,公幵地來妨礙你們“執行公務”,這也說明個問題呀。你能一概說這上千人都不明真相或上當受騙嗎?反正我覺得事情不那麼簡單。這樣好不好,郎副旗長,我已約了你們仁旗長在這裏見麵,估計他馬上就到了,我們等他來處理好不好?
一聽這話,郎布十分意外,“哦”了一聲。
你是說,仁旗長馬上到這山頂見你?
如果不信,你給他打個電話問一問。我把手機遞給他。
他擺了擺手,笑說,能不相信嘛,嗬嗬。
他又看了看夏爾說,老夏,那咱們就不要在這兒妨礙郭先生和仁旗長見麵談話了,依我看啊,你們今天這剪彩開工儀式,也得往後拖一拖了。
郎副旗長的態度,開始發生了變化。顯然,他心裏已掂量出眼下事態的輕重,不敢再貿然行事強行抓人和炸山了。隻見他走到白書記他們跟前,用商量的口吻這樣說道,老白,小包,看得出你們對鄉裏辦這石料場有不同意見,而且,意見還不小嘛。這樣好不好,你們不是一直想向旗裏反映情況嗎,那我現在就請你們到旗裏去,咱們一起坐下來談一談好不好?夏鄉長他們也一塊去,怎麼樣?
這個建議,出乎白書記他們意料。相互看一看,小聲議了議,最後統一了思想,同意現在就隨郎副旗長去座談,反映自己意見,他們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U 郎副旗長又向那個王所長說,老王,我看你們也先撤了吧,抓捕逃犯的事往後放一放,從長計議,反正現在人也已經逃走了,沒必要跟這麼多群眾發生衝突。
王所長見領導發話,何樂而不為,一揮手,就帶著一幹瞥察立刻就走下山去。人群讓出一條道,還給他們鼓掌歡送,高喊人民警察愛人民,人民更愛好警察。警察們都笑著揮揮手。
老白,小包,你們的祭祀活動是不是也可以告一段落了?這麼多群眾聚在這裏,不太好,祭祀也該結束了,該回家歇一歇吃吃飯,去幹正事,這麼多人全耗在這裏不是個事啊!我已經告訴夏鄉長,今天不剪彩不開工,這你們都聽見了!都散了吧!郎副旗長開始全麵平息事態,表現出一副領導幹部的模樣,做出指示 白書記小包他們又商量了一陣。見主管郎副旗長已如此表態,說明事情有了商量餘地,也許會出現轉機,的確沒必要繼續讓這麼多人耽誤家裏生計耗在這裏了。另外,王所長帶警察下去後,那個飛揚跋扈的夏鄉長也帶著自己一幹人馬悄悄撤下山去了。於是,幾位村頭最後做出決定,先讓各村百姓暫時離開山頂回家,有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