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還風聲鶴唳電閃雷鳴的山頂,轉眼間風消雲散,浪去潮平把這場衝突消彌於無形的那位郎副旗長,的確有一手,辦事靈活知道進退。我暗暗打量著他。
始終在祭壇前打坐一句話未說的老薩滿吉木彥,這時突然開口了。孩兒們,我作法時辰還未到,我還要繼續在這裏打坐祭祀,你們留下兩三個人陪陪我好了。
行,行,聽您老的吩咐。白書記一聽就明白了老人用意,滿口應允。旁邊的包順馬上喊住自己村裏的五名青年留在山上。老薩滿外孫女索倫“格格”自然也留下來,寸步不離地護衛侍候在外公身旁。
很快,山頂的其他百姓全部撤離,散去了。沒有多大工夫,山頂上人去山空,變得清清蕩蕩,呈現出難得的一片寂靜。緘默一上午的小鳥啊蟈蟈啊,這時又開始鳴唱起來了,白雲青嵐也隨著飄來,在山頭上盤繞縹渺,孕育著新的風雨。
我嘛,當然繼續留在山頂上。一邊欣賞山頂風景,享受這難得的山野寥闊和寧寂,一邊等候我那位旗長朋友仁達來的到來。
佇立在經曆過無數風波的古老“敖包”堆前邊,我默默瞻仰,心中一時無限感慨。
一旁祭壇前,正在打坐的老薩滿處於人靜狀態,索倫格格等人在一旁護衛著老人家。我沒去打攪他們。時間在慢慢地流逝,仍不見仁旗長的人影。我一時感覺有些寂寥,不想再空耗下去,又撥了一次電話詢問。結果,人家回話說他還在通遼,臨時跟一位市領導談事,下午才能回到旗裏來。我苦笑,搖搖頭,隻好獨自沿東側山路緩緩下山而去。
走到山腳下,經過那個引發事端的石料場工地時,發現那裏也變得靜悄悄的。喧鬧的大喇叭不響了,請來出席剪彩儀式的男男女女嘉賓們也都散去了,唯有橫掛豎立的紅綠條幅和彩旗,依舊在那裏插著懸掛著,隨秋日的風嘩啦嘩啦地響動。還有兩個碩大的圓圓紅氣球,仍然懸在高空中,拖著兩條長長的標語,飄過來飄過去的,兩根拴住它們的尼龍繩被係在下邊的兩棵小樹上,似乎快要被抻斷了,可憐的小樹搖曳著吱吱嘎嘎地發響。
我停下腳步,悄悄往石料場小院內窺視了一下。
那裏不見夏爾鄉長的身影,顯然已隨郎副旗長去開會對話,隻有努克還有那個鄉秘書呼群站在院裏說話。努克罵罵咧咧,一副怒氣衝天的樣子,一腳踢飛腳下的一個易拉罐兒。
這時有一黑衣保安跑來了,向他指著山頂報告著什麼,意思似乎在說,現在山上隻剩下六七個人了什麼的。
努克和呼群相視一眼,會意地笑了。
好,好,這得感謝郎副旗長,他幫我們清理了山上的那麼多人,略施小計也帶走了那幾個帶頭鬧事的村長書記們。現在,剩下的這六七人就好辦了,嘿嘿嘿。努克拍掌,一臉的得意。
努總,現在這時機正好呢——呼秘書說。
是啊,媽的,天賜良機,咱們幹了!老子今天非得炸響這第一聲開山炮不可!無毒不丈夫,豈能讓這幫老農民土包子騎到咱脖子上來?努克咬牙切齒搖頭晃腦。
先下手為強,這是永遠的真理!生米做成熟飯,他們再座談也沒有用了。努總,反正你手裏握著旗裏的批件,其實真的不必怕什麼,隻要不出安全事故就沒問題。呼群秘書顯然是個存心不良者,唯恐天下不亂繼續慫恿努克,也許這是夏爾去開會前特意留下他,布的局。
聽了他的話,那努克更來勁了,狠狠揮一下拳頭,朝屋裏喊道,紮虎!快集合你們全部保安員,馬上跟我上山清理閑人,進行安全檢查!楊子,你們放炮員各就各位,做好準備,聽我號令!
我一聽,壞了,這小子要狗急跳牆,不聽招呼自己蠻幹!這可怎麼辦?既然知道了這情況我不能坐視不管啊,於是立刻轉身躲入旁邊的灌叢裏,給包順撥電話,可這小子也許因開會沒開機。這下我慌了,手頭還沒有白書記等其他人的電話,急得我千著急沒有辦法。
這時我看見努克帶領二十來人,正風風火火往山上撲去。
我顧不了許多,立刻跑出灌木叢攔在他們前邊。
努克經理,你幹什麼去?郎副旗長和夏鄉長正在跟村幹部們座談,事情還沒有定論,你不能擅自蠻幹!我嚴肅告誡努克說。
嗬,是郭大作家呀,你不是去見你的仁旗長談什麼“安代”劇嗎?你又跑這兒來瞎摻乎什麼呀!別人讓著你,我可不買你的賬,就憑你能攔得住我們嗎?你還是哪兒涼快上哪兒待著去吧!
努克,你要考慮事情的後果!我極力忍著怒火,警告他。
嗬,還想威脅我!今天誰也別想阻攔我,天王老子也擋不住我今天點燃第一聲炮響!紮虎,把這臭文人給我趕開!
一聽他號令,兩個保安凶神惡煞般衝過來,一下子把我架起來,順手扔到路邊去了。然後,一幹人擼胳膊挽袖子,如一群惡狼般向山 我眼睜睜看著沒有辦法,目睹他們遠去。
沒有過多大工夫,那二十來人架著老薩滿吉木彥、挾持索倫“格格”等六個人,風風火火走下山來。我一看,索倫和那五個青年有的被打得鼻青臉腫,有的衣服撕爛不堪入目,還好沒敢傷害老薩滿。同時我驚奇地發現,那個狂妄的努克竟然自己坐著那輛“金羊車”,趕車下山,顯得十分自得而好奇,還一邊大聲笑著喊,哈哈,老子就是不信那個邪!今天老子就坐坐這輛聞名天下威風八麵的金羊車,看能把老子怎麼樣!唷!駕!快跑起來呀,羊兒們!
平時跑起如風的那六隻公羊,這會兒卻一個個耷拉著金角和腦袋,腳步變得懶洋洋的,四隻蹄子如灌了鉛般得沉重。被兩個人硬架著下山來的老薩滿,始終緊閉雙眼,這會兒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我頓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身上不禁戰栗。
努克,你快從金羊車上下來,那不是你玩的東西!我忍不住髙聲勸那個驕狂的年輕人。
我還沒坐夠呢,郭大作家,你急什麼呀?是不是你也想上來坐一坐玩啊?哈哈哈!
不知天高地厚的努克根本聽不進我的勸告,繼續慢慢趕著金羊車,走到石料場工地處。
他這時高高站立在金羊車上,朝山腳下某一處揮了揮手,拿報話器下令喊道,楊子!放炮員!你們聽著,先點兩個炮!表示我們開工了!紮虎,你帶人去炮點周圍警戒!
那邊的人不久揮旗示意,準備就緒。隻見站在金羊車上的努克,威風八麵地把手一揮,一聲高喊,點炮!我宣布,翁格都山石料場開工了!轟隆隆!轟隆隆!
兩聲炸山炮響,震天動地。
雖然山腳下那一處被炸開的麵積隻是一小塊,可傳出來的聲音特別的大,震耳欲聾地動山搖。我感覺到腳下的土地在顫抖,周圍的樹木在顫抖,鳥兒們紛紛驚飛而散。
突然,本來安分站立在原地的那六隻公羊,卻受驚了。兩聲突如其來的震天動地炮響,一下子把它們嚇出了魂,“咩眸!”驚叫著“呼”地一躥,拉著身後的車便朝上山那條來路上狂奔而去。努克本站在羊車上,正在得意地狂笑,這一下猛地一個趔趄,沒有思想準備,他那胖胖的身軀就往後四仰八叉倒下去,眶當一下,嘰裏咕嚕地甩進後車廂裏去了。金穗布簾的車廂板和棚蓋都被他壓扁,一半又遮壓其身上頭上,蒙頭蓋臉的。他拚命掙紮著,喚哇亂叫著,可在車的顛蕩中就是無法站起身來,嘴裏吆喝著想讓車停下來,可受驚的公羊們哪裏聽他的話,各個奮蹄向前,鼻孔裏噴著白汽,黃眼珠子也變得血紅,如中了邪般,瘋狂地躥躍著,往上山路上瘋跑而去。
這時,又一個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受到炸山炮的劇烈震蕩影響,山頂那座“敖包”堆就鬆動了。本是從下到上都是用大小石塊一個壓一個幹壘積成,哪裏禁得起這兩聲地動山搖的震蕩?“敖包”石被震塌了一半,隻見放在最上頭壓堆的一塊石滾子般的黑色巨石,從頂上掉落下來,接著又嘰裏咕嚕往東側山路上滾過去。轟轟隆隆,彈跳著飛落著,沿著東側被人們踩出的那條上山小路,直直地滾落過去,越滾越快氣勢也越大越嚇人。
一切似乎冥冥中安排,一切似乎事情趕巧應該發生。
黑色巨石從上邊飛滾而落,狂奔的金羊車迎著飛石直麵而上。
一見這意外險況,下邊的人們都嚇傻了,紛紛急喊,努總!快離開羊車!快離開羊車!
努克自甩進車廂裏後就沒能坐起來過,一路狂奔的羊車巨烈地顛蕩著,使他身不由己東倒西歪,加上他身軀肥胖根本無法從容坐起。而且,這時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身體似乎中邪了般的動彈不得,感到手腳好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給捆住了,怎麼也掙不脫。加上倒在車的棚子裏一點看不見外邊的情況,全由著六隻發瘋的公羊拉著狂奔。他完全嚇傻了,連祈禱的念頭都沒有,兩眼漆黑,腦子一片空白,無邊的恐懼擠壓著他,隻能一切聽天由命了。奇怪的是,他手裏不知何時無韋中摸到的一個呲牙咧嘴的小鬼人“翁格都”,緊緊地攥著。
嘭喳!哢!
一聲劇烈悶響,石滾子般的黑色巨石,不偏不移正好飛砸在金羊車的車廂上。
啊——噢!一聲慘叫,撕心裂肺的慘叫,響徹山野。之後,再也沒有動靜了。
那六隻拉車狂奔的金角公羊,這時卻入定般停在那裏。羊兒們個個呼呼喘氣,身體和四肢顫抖個不停,沒一會兒一個個跪臥在地上,口吐白沬,眼睛翻白,慢慢都咽了氣兒。
目睹驚心動魄的這一幕,我嚇呆了。
看見那位老薩滿吉木彥,這時盤腿靜坐在路邊,嘴裏念念有詞。不知他是為亡者超度,還是在誦念“黑風咒”。
哦,“黑風咒”,金羊車,你果真有靈驗嗎?
神秘的大自然,詭異的翁格都山,冥冥中真有不可解的薩滿“黑風咒”懲戒,會降於“違天者”們頭上,不斷地進行清潔和敲響警鍾嗎?我不寒而栗。也不知道答案。
也不知,對天地自然失去敬畏的我們,還會走多遠。
老孛爺天風,到了午後才背著四弦胡琴出發。
來接他的那後生趕著一輛毛驢車,車上鋪著小羊氈,老孛爺卻不屑坐那毛驢車,打發後生先回去,說自己跟著就到。後生以為老孛爺是乘自己的紅氈馬車或是騎自家馬,結果都不是,老孛爺靠兩條腿走路,徒步穿越那三十裏沙坨路。他寧願步行,也不坐驢車。
老孛爺是位說唱藝人,早先叫流浪藝人,是走到哪兒唱到哪兒吃到哪兒的那種居無定所的民間藝人。其實老孛爺過去的真正身份,那時叫“薩滿孛師”。早先,這一帶逐水草而居的遊牧年代,部族都信奉“拜長生天為父拜萬物自然為母”的原始宗教薩滿教,後隨著草原農耕化沙化之後薩滿孛師們也沒落了,跟隨那些綠草一起消失了,到了如今更是鳳毛麟角,老孛爺天風便是那個幸存的鳳之“毛”麟之“角”。
羊腸沙路七拐八繞,隨著沙坨子地形如根草繩般向前伸展。那個敖林屯好多年沒去了,路變得生,好在毛驢車的新轍印在沙路上清晰可辨,雨季的秋日沙坨子風清天高,氣候宜人,走路十分涼爽。遠處坨根下的柳叢中,似聞狼狐低狺輕吼。這一帶沙坨叫“塔民.查幹”沙漠,意思為“地獄之沙”,活動著一群野狼家族。多年前,老孛爺的兒子從野外帶回一條患病凍僵的小狼崽,在他家炕上躺了兩個月,那時候老孛爺的老歌村裏人聽得少了,老孛爺每晚在昏暗的油燈下自拉自唱,隻有那小狼崽趴在炕頭靜靜地聽。幾個月後那狼崽便逃走了,不知行蹤,老孛爺也不以為意,任其自然。
黃昏時分才走進那個被沙子埋了半截的敖林屯。
村長熱情款待,殺了羊,喝了酒,然後就開唱。在村公所那座沙子快埋到屋頂的三間舊土房裏,圍坐著幾十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聽老孛爺民歌說唱。敖林屯明天就不複存在,生態移民,七八十戶村民分成三五戶一撥,撮到幾十裏外還能耕種的甸子地村莊,這原址沙化地搞退耕還草、封坨育林。這是敖林屯的最後一個夜晚,村長請來老藝人唱最後的挽歌。氣氛倒看不出什麼壓抑或悲涼,年輕一些的還滿高興,遷到富裕新村生活更有些奔頭,不至於像如今這樣窮得叮當響,猶如困在沙窩子裏的餓狼,沒有電燈電話沒有電視廣播,搞個活動也隻能請一名過時的老藝人說唱昨天的老歌。
開始大家還聽得津津有味,人漸漸變得稀少了。老孛爺以為有些人是方便解手去了,可回來的少,不再見影兒的多。老孛爺不泄氣,依舊賣力氣地拉他的琴,唱他的歌。琴是好琴,東蒙地帶流行的那種四弦胡琴,蒙古語稱“胡古兒”,古色古香,琴箱是由六片古鬆板黏製,弓弦是上等駿馬長尾上選出一根根精絲合成,四根音弦則是粗細不等的精良鞣皮調成的京都琴行上品。琴柱中部,還用鍍金黃銅圓匝連接,整個四弦琴便是一件上百年的老古董老古琴,那拉奏出來的旋律更是悠揚渾厚,餘音繞梁。老孛爺覺得可能自己說唱的長篇敘事民歌《達那巴拉》不合時宜了,曲調過於悲涼,故事也頗曲折,現在的人能聽進去的少。於是老孛爺清清嗓子,鼓起精神,換了一曲幽默戲謔帶有男女調情的老歌《北京喇嘛》,可效果依然不佳。閉目自顧自唱的老孛爺再次睜開眼時,偌大的三間房裏,已變得空蕩蕩,他的前邊隻坐著一位聽眾。一個八九歲的男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