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究竟是憑借什麼東西,才能真實地、完整地保留下來,而傳之久遠?在當時,我們是把很多詩文寫在殘毀的牆壁上,或是刻在路石懸崖上。經過多年風吹雨打,它們還存在嗎?河水曾經伴奏我們的歌聲,山穀曾經有歌聲的回響。是的,河水和山穀是永遠存在的。然而,河水也在流逝,山穀的麵貌也在改變。歌聲和回響,將隨時代和人們心情的變化而改易。口頭的傳說,自然是可靠的碑碣,然而,時過境遷,添添去去,叫它完全保留當時當地和當事者的心情,也會有些困難吧?

這樣,在當時當地寫下的,真正記錄了人的思想和情緒、意誌和操守的篇章,雖然幼稚,也就是最可寶貴的了。

當然,你這其貌不揚的篇章,也希望在將來,能遇到那真正的大手筆,當他苦心孤詣地網羅舊聞的時候,你能夠幸運地被投入他那智慧的錦囊,成為他那真正的足以流傳不朽的巨著裏的一磚一石。但是,你或者並不願意被那些文學上的不稱職的人包裹而去。這些人,他們並不想去辛勤地用斧子和鑿子剝開石頭,從而自己也創造一座雕像。

他們慣於在別人雕成的本來樸質的石像上,進行不必要的打扮和堆砌,給它戴上大帽,穿上臃腫的衣服,登上高底靴子。使人們看來,再也不認識那座雕像了,這樣,就可以稱為是他自己的“創作”。或者,客氣一點說,是“改編”吧。本來是一支小曲,從來就是用一支笛子吹奏的,經過他的改編,就必須動員整體的樂隊,這確實是複雜化了,但是,聲調完全不同了,聽眾隻能無端地陷於嘈雜和熱鬧之中。

是的,你就帶著本來的樸素的麵貌存留下去吧!當然,篇章的或是人的前途和命運,大體上是可以預見到的。時代分別劃定了人們前進的路程。隻要在康莊大路上行走,就可以每天遇到和你奔赴同一方向的旅客。

我們的整個故事,好像並沒有結束。但故事裏的人物,將時時出現在我們的眼前,走在我們的身邊。你盡可以按照你自己的學識和見地、閱曆和體會、心性和理想,去判斷他們每個人在將來的遭遇和結果。

不過,有些關於李佩鍾的事,我想在這裏告訴讀者一下。李佩鍾,在我們的故事裏,並不是頭等重要的人物。但是,一篇故事的作者,對待他的人物,似乎不應該像舊社會戲班的班主對待他的演員,有什麼重視和忽視的分別。有些細心的讀者,除去關心芒種和春兒是否已經結婚,也許還關心著她的命運。李佩鍾自從那年受傷之後,身體一直衰弱,同年冬季,敵人對冀中區的“掃蕩”,非常殘酷,一天夜裏,地委機關人員被敵人衝散,李佩鍾從此失蹤,很長時間,杳無消息。後來就有些傳言,說她被敵人俘至保定,後來又說她投降了敵人。

第二年春天,鐵路附近一個小村莊的人在遠離村莊的一眼土井裏淘水的時候,打撈出一個女人的屍體。屍體已經模糊,但在水皮上麵一尺多高的地方,有用手扒掘的一個小洞,小洞裏保存了一包文件。這是一包機密的文件,並從文件證實了死者是李佩鍾。這樣就可以正式判定:當他們那一隊人,被敵人衝散以後,夜晚,李佩鍾一個人徘徊在鐵路旁邊,想通過溝牆到山地裏去。據同時失散的人回憶,那一夜狂風吼叫,飛沙走石,烽火遍地。李佩鍾或是尋求隱蔽,或是被敵人追逐,不得已尋死,或是在荒野裏奔走,失足落到這眼土井裏。土井裏水並不深,也許是她太疲乏了,太饑餓了,太寒冷了,她既不敢呼喊求救,也無力攀登出險,就凍死在水井裏,她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但在死以前,她努力保存了這包文件。

作者在描述她的時候,不是用了很多諷刺的手法嗎?但是,她那苗細的髙髙的身影,她那長長的白嫩的臉龐,她那一雙真摯多情的眼睛,現在還在我腦子裏流連,願她安現在回想起來,在那樣嚴重的年月裏,殘酷的環境裏,不管她的性格帶著多少缺點,內心裏帶著多少傷痛一別人不容易理解的傷痛,她究竟是決絕地從雙重的封建家庭裏走了出來,並在幾個場合裏,對她的公爹和親生的父親,進行了針鋒相對的鬥爭。這也是一種難能可貴,我們不應該求全責備。她參加了神聖的抗日戰爭,並在戰爭中犧牲了她的生命。她究竟是屬於中華民族優秀兒女的隊伍,是抗日戰爭中千百萬烈士中間的一個。

她的名字已經刻在縣裏的抗戰烈士紀念碑上。

一九六二年春季,病稍愈,編排章節並重寫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