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隊部就設在縣城,過去公安局的大院裏。從國民黨官員警察逃跑後,這個以前十分森嚴威武的機關,就隻剩下了一個大空院。不用說屋子裏沒有了桌椅陳設,就是牆院門窗也有了不少缺欠,院子裏扔著很多爛磚頭。頭一天,高慶山帶著芒種到三個團部巡視了回來,坐沒坐處,立沒立處,到晚上,動員會的人員才慢騰騰送來兩條破被子,把門窗用草堵塞了堵塞。

髙慶山心裏事情很多很雜亂,倒沒感覺什麼,芒種卻有點失望。他想,聽了春兒的話,不跟髙翔坐汽車上高陽,倒跟他來住冷店,真真有點倒黴,夜裏睡在這個破炕上,看來並不比他那長工屋裏舒脤。這哪裏叫改善了生活哩?鋪上一條棉被,又潮又有氣味,半天睡不著。

這樣晚了,高慶山還沒有睡覺的意思。他守著小油燈,坐在炕沿上,想了一陣,又掏出小本子來記了一陣。看他記完了,芒種探著身子說:“支隊長,眼下就立冬了,夜裏很冷,這個地方沒法住。我們還是回五龍堂家去,大被子熱炕睡一宿吧!”高慶山望著他笑了笑說怎麼?頭一天出來,就想家了?”“我不是想家!家裏也沒什麼好想的。”芒種說,“我們為什麼受這個罪,今兒個,你橫豎都看見了,髙疤他們住的什麼院子,占的什麼屋子?鋪的什麼,蓋的什麼?他那裏髙到天上不過是個團部,難道我們這支隊部的鋪蓋倒不如他!”“不要和他們比。”髙慶山說革命的頭一招兒,就是學習吃苦。

眼下還沒打仗,像我們長征的時候,哪裏去找這麼條平整寬敞的大炕哩!”芒種聽不進去,翻了個身,臉衝裏睡去了。髙慶山把餘下的一條被子給他蓋在身上,芒種迷糊著眼說你不蓋?”“我不冷,”髙慶山說,“我總有十年不蓋被子睡覺了。還有你這槍,不能這麼隨便亂扔啊,來,抬抬腦袋,枕著它!明天有了工夫,我教你射擊瞄準!”芒種在睡夢裏嘟嚷,這個硬邦邦的怎麼枕呀,指望背上槍來享福,知道一樣受苦,還不如在地裏拿鋤把鐮把哩!”隨後就呼呼地睡著了。

高慶山到院裏轉了一下,搬進兩塊磚頭,放在炕頭,剛剛要吹燈休息,聽見院裏有人走到窗台跟前說髙支隊長睡下了嗎?”是個女人的聲音,跟著在窗戶的破口露出半邊俊俏臉孫犁全集#第四卷來。高慶山看出是李佩鍾,就說還沒有睡。有事情嗎,李同誌?”“我到你這裏看看,”李佩鍾笑著走進屋裏來,她穿著一身新軍裝,沒戴帽子,黑滑修整的頭發齊著肩頭,有一枝新皮套的手槍,隨隨便便掛在左肩上,就像女學生放學回來的書包一樣。她四下裏一瞅說炕上那是誰?”“通訊員。”高慶山說,“你看,這裏也沒個坐的地方!”“你這裏和我那裏又不一樣!”李佩鍾笑著說,“你這裏像個大破廟。我那個動員會,簡直是個戲台下處,出來迸去,亂成一團。這裏的工作,為什麼這樣落後呀,比起髙陽來,可就差遠了!高翔同誌撂下就走,也不替我們解決困難。走,我們到電話局去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我們連個坐立的地方也沒有,真是,這怎麼叫人開展工作呀!”“這樣深更半夜,不要去打擾他吧!”髙慶山說他那裏的工作更忙。”“你說對了,他真是個忙人!”李佩鍾笑著說他是我們這裏的一個大紅人兒!他沒來的時候,我們這些土包子們,隻知道蒙著頭動員群眾,動員武裝,見不到文件也得不到指示。

他一來,把在延安學習的,耳聞眼見的,特別是毛主席最近的談話和講演,抗日戰爭的方針和目的,戰咯和戰術,給大家講了幾天幾夜,我們的心裏才亮堂起來,增加了無限的信心和力量。他忙得很,到處請他講演,到處總有一群人跟在他後邊,請他解決問題。高翔同誌又有精力,又有口才,資格又老,曆史又光榮,又是新從革命的聖地、毛主席的身邊來的,我們對他真有說不出的尊敬。他還給我們講過紅軍長征的故事,提到了你,高支隊長!你的曆史更光榮,你給我講個長征的故事吧,你親身經曆了的,一定更動人!”高慶山笑了笑說十年的工夫,不是行軍,就是作戰。走的道兒多,經曆的困苦艱難也多,可是一時不知道從哪裏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