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九三七年的初冬,四野肅殺。一個十八歲的農民,開始跨到自由的天地裏來。留在他身後的,是長年吃不飽穿不暖的血汗生活,是到老來沒有屋子也沒有地、像一頭衰老的牲口一樣,叫人家扔出來的命運。從這一天起,他成了人民的戰士,他要和祖國一塊兒經曆這一段艱苦的、光榮的時期。
芒種想著,走到春兒家裏來。籬笆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又把它關好。太陽照滿了院子,葫蘆的枝葉幹黃了,一隻肥大光亮的葫蘆結成了。架下麵,一隻雪花毛的紅冠子大公雞翻起發光放彩的翎毛,咕咕地叫著,把遠處的一隻蘆花肥母雞招了來,用自己的尖嘴整理潤飾著她的羽毛。
有一個紅紅的臉,在窗上的小玻璃後麵一貼,就不見了,芒種知道春兒在家裏。他推門逬去,到了裏間,看見她正低著頭,麵對著窗台做活哩。
“做什麼哩?”芒種問。
“再給你做雙鞋!”春兒說著轉過頭來,“換上二尺半了,真像個大兵了!我給做的那褂子哩?”“這不是套在裏麵。還做鞋幹什麼,隊上什麼也發!”芒種說。
“發了嗎?”春兒說,“我先做好你穿上,要不,穿著這麼新鮮衣裳,下麵露著腳指頭,多不好看!”“怎麼看著你不高興?”芒種坐在炕沿上,靠著隔扇門。對麵牆上有四張舊日買的木刻塗色的年畫兒,是全本《薛仁貴征東》,他望著“別窯”—節。
春兒沒有說話,眼圈兒有些紅廠。芒種說你這是怎麼了?舍不得你這槍嗎?我還給你放下,當了兵,不愁沒槍使!”“放屁!”春兒笑了,“你這就走了,我不知道還能和你見麵不。”“為什麼不能見麵,我又走得不遠,無非在家門子上轉悠。”芒種說。
春兒說,那可不敢定,一步一步你就離我們遠了,你沒見慶山,他一出去就是十年!”“我哪裏能比他?”芒種說我這一輩子能成了他那樣,就是死了也不冤。你沒見今天大會上哩,人家真有兩下子!”“你得跟他學,”春兒說還要比他好,別叫姐姐笑話我們!”“我記著你的話!”芒種說。
“你出去長久了春兒低著頭說,“別忘了我。做了官兒,也別變心!”芒種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急得漲紅了臉,說你淨說些沒蹤沒影兒的話!我怎能變心哩!”“有什麼憑據?”春兒抬起頭來,紅著臉,眼裏有那樣種光芒,能使鐵打的人兒也軟下來。芒種說:“什麼憑據?我得給你立個字兒嗎?”“不用。”春兒笑了,“那天你在柳子地裏拉拉扯扯,要幹什麼呀?”說完就用手掩著臉哭了。
芒種呆了,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過去把春兒的頭輕輕抱起來,把嘴放在她的臉上。
“好了!”春兒把他推起來,“就這樣。你走吧,我反正是你的人了!”芒種從春兒家出來,追趕隊伍去了。這年輕人,本來是任什麼牽掛都沒有的,現在感覺到有一種熱烈的東西,鼓蕩著他的血液,對一個這樣可親愛的人,負起了一種必要報答的恩情。
這以後,在戰爭和革命的鍛煉裏,芒種漸漸知道了什麼是精神的世界。盡管他長年隻有腳下一雙鞋和一身粗布衣裳,一支短短的鉛筆和一個小小的白紙本,他的思想的光輝卻越來越豐盛,越來越堅強。他堅持了連續十幾年的、不分晝夜的艱苦戰鬥。在祖國廣漠的土地上,忍受了風霜雨露、饑餓寒冷和疾病的折磨。在曆次的戰鬥受傷、開荒生產、學習文化裏,他督促自己,表現了雇農出身的青年共產黨員的優秀品質。在他的眼前隻有一麵旗幟和一個聲音在飄展和召喚。祖國的光榮獨立,個人的革命功績和來自農村的少女的愛情,周轉充實著這個青年人的心。
十實際上,高翔隻是掛了個政委的空名,開過大會的第二天,就回高陽去了。把這個新成立的支隊的全部工作留給了髙慶山,還要他負起整個縣的地方責任來,還留下李佩鍾,做他的助手,主要是叫她管動員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