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的《向日葵》已經賣入富人家,可那幅複製品,卻永遠陪伴著我的記憶;難免想起作畫者對生活的瘋狂渴望。人的一生盡管有多少波濤起伏,對生活的熱愛卻難能泯滅。陽光的金色不斷出現在我的眼前,這原是梵高的《向日葵》說出了我未能一表的心思。
我的母親
有母親的人是有福的,但有時他們並不稀罕,視為應得;可是作為一個從小死去母親的人來說,母愛對他是多麼寶貴的東西。他盼望有母愛,他卻得不到;他的幼小心靈,從小便命定是苦楚的。
我對於自己的親生母親,一點也沒有印象;畢竟她去世時我不過是個剛足月的嬰兒。我對她的印象是從照片上得來的,那是個多麼寂寞幽怨的形象!到如今我連她的照片也沒有能保留一幀,對她的印象已隨歲月的增長,越來越模糊了。
現在還保留在我腦裏的母親形象,是從小就給我哺乳的奶媽,有奶便是娘,因之我叫她姆媽(杭州人親娘之稱)。姆媽來我家時不過二十一二歲,丈夫剛死不久,有了新生女兒,不久也病死了。在鄉下她無法活下去。因為誰都不理她,說她克死了丈夫和孩子,她不得不到杭州當奶媽。她一到杭州,湊巧我家要雇人,薦頭行便給她介紹來了。祖母看她幹淨利落,便留下了她,從此她在我家一住便是十年。
我已經記不清那時的生活細節,但依稀可以記起的便是她把我抱在懷裏哺乳時的溫馨。以後我斷了奶,她還是撫育著我。四季寒暖,衣裳飲食,無一不是她親自料理的。她人好,嘴巴也甜,她知道一個無母孩子的淒涼,因此什麼事情都將護著我。我餓了,我凍了,我給別的孩子欺侮了,便去找她。後來我上了學,她便每日親自接送。她不識字,卻知道讀書是件要事,便天天在煤油燈下督促我讀書,而且常常勉勵我,要我爭氣,不要使人說她帶孩子帶得不好。我年稚貪玩,家裏年紀相仿的表兄弟姊妹們也多,每逢我拗著她去玩,不肯讀書,她便在暗地裏掉眼淚。我一見她掉眼淚就害怕,便怩著她不讓她哭,一麵乖乖坐下來做功課。祖母說孩子小不要管得太緊,姆媽便說讓我做功課,也可以使我少淘氣些。因此我從小便養成為一個懂禮貌而文文靜靜的孩子。
我有個奶哥,是姆媽的頭生兒,她出來做奶媽,便把他寄養在鄰人家裏。他大概比我長兩三歲,那一年鄰人趁來杭之便,給他帶來了。姆媽看見他麵黃肌瘦的,便背著我家人偷彈眼淚。祖母發覺了,便說把兒子帶在身邊吧,將來找一門行當去做學徒。這句話給姆媽開了竅,她一下子便把隻有十一二歲的奶哥送到一家裁縫鋪裏當學徒。奶哥有時也到我們家來玩一個下午,姆媽看見他就掉眼淚,因為小小年紀當學徒,日子不會好過的。我也看得心酸,便要她不哭,說等我長大賺了錢,一定養她和奶哥。她這時便破涕為笑,說還是貽德倌有良心。
到我九、十歲時祖母去世以後,她因為常常護著我,得罪了我家裏的姑太太們;現在沒有祖母給她撐腰了,她的處境便不太妙。她看我已大了,可以自己生活,便向我家辭了工。她在杭州除了一個親生兒子外,孑然一身,生活困難,便由人說合嫁了個人,遠住在城外湖墅,可每月總得來看我一次,來時總少不了給我許多吃的玩的。我不願她辭走,但大人們的決定我也無話可說。每次她來,我是多麼高興;臨到她走時,我隻能用兩行眼淚送她,這時她也哭了。每次來,她總要問我在學校裏的成績,得了好分數她為我快活,得了壞分數便愀然不樂,要我記住她盼望我用功讀書的話。
後來我要到上海念大學了,她得了消息,便帶了奶哥來看我。那時奶哥早已出師,能自己賺錢了。我永遠忘不了那天她對著奶哥和我的笑容,那是由衷的高興。臨別時她說千萬不要忘掉請她參加我的婚禮。
但是我大學畢業不到一年抗日戰爭便爆發了。每逢看到報上的戰訊,我就想到了我的姆媽,不知她的遭遇如何?特別看到日本帝國主義者在南京屠城的消息,我怕她在杭州有同樣的命運。有一個時期,我差不多經常夢見我的姆媽,有時她笑容可掬,有時她在哭泣。等到日帝投降之後,我從重慶回到上海,便寫信給杭州的親友,打聽姆媽的消息,但是誰也沒有給我肯定的答複。有人說上海一打仗,她便舉家遷回諸暨去了,有人說日帝在湖墅殺死了大批老百姓,她沒有來得及逃出。總之是杳無消息。
在八年抗戰中,我失掉了好幾個親人,但是最令我不能忘懷和傷心的,便是我的奶媽——我的母親。如今又是四十年過去了,我也成了個兩鬢蒼蒼的老人,姆媽當然不可能再在人世了,可是我忘不了這位用奶汁把一個孤苦的孩子哺育大的奶媽。我自幼沒有母親,有了她我自幼也就有了個母親,遺憾的是抗戰勝利後我沒法再見到她,更沒法請她參加我的婚禮。眼前我已是有了兒女和孫兒女的人了,但是我忘不了她對我的恩情。
願天下的兒女即使在垂老時,也能記起自己母親對他露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