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馮亦代情書 (2)(1 / 2)

馮亦代本是學工商經濟的,陰差陽錯與書結緣一輩子,讀書,寫書,譯書,編書,出版書,評書,在白紙黑字中忙碌了一輩子,把自己“輸”成為“做了一輩子龍套”。學乏專攻,似少有他人在事業頂峰輝煌時的榮耀,物質生活也淡之又淡。但他行雲流水的散文和豐富多彩的“海外書訊”受到廣大讀者的鍾愛,他的為人受到同道的尊敬,他的健康受到圈內老朋友們的關愛。1982年他住院後回家休養,門上被強行掛了一幅苗子的手跡:“少讀書,少用腦,少會客,少開會,少抽煙,多休息。”署名是“護馮委員會”的苗子、鬱風、吳祖光、丁聰等老哥們。

馮亦代早就深居簡出了,黃宗英在大病之後才真正歸隱書林,歸隱“七重天”,與老伴馮亦代形影不離了。雙方的兒女們如鳥兒各自離枝飛去,翱翔在自己的藍天,念念事孝,噓寒問暖,求藥延醫,拳拳之心難能可貴,共享天倫;但基本上他們是獨自生活,“惟君憐我我憐君”,安享兩人世界。二哥與小妹都感到“足矣”。

馮亦代作品精選

向 日 葵

看到外國報刊登載了久已不見的梵高名畫《向日葵》,以三千九百萬美元的高價,在倫敦拍賣成交,特別是又一次看到原畫的照片,心中怏怏若有所失者久之;因為這是一幅我所鍾愛的畫。當然我永遠不會有可以收藏這幅畫的家財,但這也禁不住我對它的喜歡。如今歸為私人所有,總有種今後不複再能為人們欣賞的遺憾。我雖無緣親見此畫,但我覺得名畫有若美人,美人而有所屬,不免是件憾事。

記得自己也曾經有過這幅同名而布局略異的複製品,是抗戰勝利後在上海買的。有天在陝西南路街頭散步,在一家白俄經營小書店的櫥窗裏看到陳列著一帖梵高名畫集的複製品。梵高是十九世紀以來對現代繪畫形成頗有影響的大師,我不懂畫,但我喜歡他的強烈色調,明亮的畫幅上帶著些淡淡的哀愁和寂寞感。《向日葵》是他的係列名畫,一共畫了七幅,四幅收藏在博物館裏,一幅毀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日本橫濱,這次拍賣的則是留在私人手中的最後兩幅之一。當下我花了四分之一的月薪,買下了這帖梵高的精致複製品。

我特別喜歡他的那幅向日葵,朵朵黃花有如明亮的珍珠,耀人眼目,但孤零零插在花瓶裏,配著黃色的背景,給人的是種淒涼的感覺,似乎是盛宴散後,燈燭未滅的那種空蕩蕩的光景,令人為之心沉。我原是愛看向日葵的,每天清晨看它們緩緩轉向陽光,灑著露珠,是那樣的楚楚可憐亦複可愛。如今得了這幅畫便把它裝上鏡框,掛在寓所餐室裏。向日葵襯在一片明亮亮的黃色陽光裏,掛在漆成墨綠色的牆壁上,宛如亭亭佇立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中,特別怡目,但又顯得孤清。每天我就這樣坐在這幅畫的對麵,看到了歡欣,也嚐到了寂寞。以後我讀了歐文?斯通的《生活的渴望》,是關於梵高短暫一生的傳記。他隻活了三十七歲,半生在探索色彩的癲狂中生活,最後自殺了。他不善謀生,但在藝術上卻走出了自己的道路,雖然到死後很久,才為人們所承認。我讀了這本書,為他執著的生涯所感動,因此更寶貴他那畫得含蓄多姿的向日葵。我似乎懂得了他的畫為什麼一半歡欣,一半寂寞的道理。

解放了,我到北京工作,這幅畫卻沒有帶來;總覺得這幅畫麵與當時四周的氣氛不相合拍似的。因為解放了,周圍已沒有落寞之感,一切都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之中。但是曾幾何時,我又懷戀起這幅畫來了。似乎人就像是這束向日葵,即使在落日的餘暉裏,都拚命要抓住這逐漸遠去的夕陽。我想起了深綠色的那麵牆,它一時淹沒了這一片耀眼的金黃;我曾努力驅散那隨著我身影的孤寂,在作無望的掙紮。以後星移鬥轉,慢慢這一片金黃,在我的記憶裏也不自覺地淡漠起來,逐漸疏遠得幾乎被遺忘了。

十年動亂中,我被謫放到南荒的勞改農場,每天做著我力所不及的勞役,心情慘淡得自己也害怕。有天我推著糞車,走過一家農民的茅屋,從籬笆裏探出頭來的是幾朵嫩黃的向日葵,襯托在一抹碧藍的天色裏。我突然想起了上海寓所那麵墨綠色牆上掛著的梵高《向日葵》。我憶起那時家庭的歡欣,三歲的女兒在學著大人腔說話,接著她也發覺自己學得不像,便嘻嘻笑了起來,爬上桌子指著我在念的書,說“等我大了,我也要念這個”。而現在眼前隻有幾朵向日葵招呼著我,我的心不住沉落又飄浮,沒個去處。以後每天拾糞,即使要多走不少路,也寧願到這處來兜個圈。我隻是想看一眼那幾朵慢慢變成灰黃色的向日葵,重溫一些舊時的歡樂,一直到有一天農民把熟透了的果實收藏了進去。我記得那一天我走過這家農家時,籬笆裏孩子們正在爭奪豐收的果實,一片笑聲裏夾著尖叫;我也想到了我遠在北國的女兒,她現在如果就夾雜在這群孩子的喧嘩中,該多幸福!但如果她看見自己的父親,衣衫襤褸,推著沉重的糞車,她又作何感想?我噙著眼裏的淚水往回走。我又想起了梵高那幅《向日葵》,他在畫這畫時,心頭也許遠比我嚐到人世更大的孤淒,要不他為什麼畫出行將衰敗的花朵呢?但他也夢想歡欣,要不他又為什麼要用這耀眼的黃色作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