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前傳之甲(3 / 3)

當內監念出這句話的時候,觀政殿裏的眾人聽著殿外的雨聲瞠目結舌,皇帝默然良久,當即下旨駁回趙榮廷參奏唐無休的奏章,並欽賜敕書一道曰:南臨無罪,神機如此,國之幸也。

就這樣,這場比試過後,唐無休的名聲盛極一時,經南臨唐府每年上呈的南域賦稅賬冊國金府甚至都不必統計,便直接入庫。他們知道,就算自己算完也是白費力氣。因為每次唐無休都會在賬冊最後寫上本年南域賦稅的總數,並精確到錢。將唐無休的計算結果作為參照,已經成為大晉皇武年間國金府的定例。

唐無休經營南臨城僅短短十年而已,其行為卻影響了後世兩百多年的經濟局麵。皇武十一年,南臨城北七十裏小重山發現大批黃金礦藏。唐無休手下的門客也並非庸人,很快,熟知礦產的門客興奮地開始了金礦成色勘驗,得出的結果卻令眾人失望不已。原來山中金礦礦床之中的原石都是含金量極低的貧金,雖然規模龐大,但是卻極難熔煉。經過計算,往往耗資巨大冶煉出來的黃金,價值卻不及冶煉成本的一半。門客們建議封存金礦,以待後世冶煉之術精進之後,方得開采。唐無休得到門客們交上來的結果之後麵無表情的離開了坐席,把自己關在臥室三日,晝夜不知飲食,三日後,滿麵憔悴的唐無休出現在了眾人麵前“我欲以傾城之力開礦取金,諸君從否?”說來也奇怪,他的門客們明知開采金礦的結果是入不敷出,但都把他的這種瘋狂的想法徹底的執行了下去,可能在他們眼裏,唐無休的打算就是真理。他們相信,公子說貧金原石會變成金子,就會變成金子;公子說會變成饅頭,就會變成饅頭。

當時的國金府的總理大臣致書唐無休,勸誡他不要被金礦所迷惑,以免受到不必要的損失。因為上報的黃金成色已經通令朝廷,朝廷中的工匠也知道這是貧金的原石,根本不可能通過現有的冶煉技術取得黃金。唐無休卻依然故我,回書國金府,請求朝廷加派開采礦石的工人,所受損失他願自己一力承擔,冶煉所得黃金的六成存入南臨城府庫。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驚動了皇帝,一直欣賞唐無休的晉武烈帝罕見的支持了國金府的意見,下旨令唐無休不得輕舉妄動。皇帝也有他的考慮,如果唐無休花費巨資開采出來的是一堆廢石,那麼大晉朝商業重鎮南臨城的商業格局可能會產生巨變,待機而動的顏千帆才是也異常活躍,皇帝不得不警惕可能會因此產生的變動。唐無休冒著抗旨的罪名一日之內九上奏疏,終於說動武烈帝下旨加派人手開采金礦,在這位被後世稱為雄才英主的皇帝的心裏,還是願意去相信這個傳奇般的公子吧。他用皇帝的威嚴去賭唐無休贏。

後來,皇帝應該明白,他的確贏了。

“雲中,你說這世上何處擁有最精深的冶煉之術呢?”三年後,他躺在如山一般的貧金礦石中,搖晃著手裏的酒杯,漫不經心的問他的好友。他已經帶著門客和工匠在這小重山裏開采了三年之久,龐大的開支和日漸增加的壓力也令這個麵對大晉皇帝都麵不改色的少年日漸消瘦。

“無休,你......醉了,這世上冶煉之術最...最...精深的,當...然是西國鐵山城了。”曲雲中也喝醉了,斷斷續續的回答道。

“好”唐無休倏地抬起頭,眼神中帶著似乎可以燃燒一切的熾熱,“那我就去鐵山城。”

當曲雲中回過神來的時候,馬車上的休字晃得他有點頭暈,這個向來文弱的書生不顧一切的衝出城外拉住唐無休的馬韁,大聲喊道:“鐵山城極端排外,近城三十裏無人敢入,無休你這是瘋了麼?”他的門客們也都苦心勸解,要求他從長計議。他們以為他們的主公是因為無法兌現貧金礦石的約定而狂躁不已,然而唐無休卻沒有停止的意思。這時,束手無策的曲雲中被逼無奈,隻得大呼:“若你有失,蘇諾何如?!”

唐無休身子一震,手中舉起的馬鞭頓了一頓,輕聲說道:“商人重利輕別離......雲中,我那把老阮鹹,請你轉交給她吧。”

就這樣,他謝絕了所有門客和好友的好意,與幾名勇武的門客跨上戰馬,帶著大批在別人眼裏隻是一堆廢物的貧金礦石,離開了南臨,啟程徑直前往以打造輕巧器械和精確冶煉而著稱的鐵山城。一年以後的一個清晨,南臨城的守城軍士臉上帶著昨夜宿醉仍未散去的紅暈剛剛打開了厚重的城門,他驚訝的發現城門上巨大的銅環竟然在微微的顫動,而這時城頭上的士兵也看到了遠處地平線上浮起的鋪天蓋地的煙塵,如同幾萬鐵騎即將兵臨城下。幾刻鍾後,城頭烽煙彌漫,自立國百年未曾有過戰事的南臨城第一次點燃了向南域都護府求援的烽火,急切中,已經懈怠了多年兵備的南臨總兵麵對遠處這個不知何處而來的敵人,下令關閉四門,以待援軍。正當南臨城裏的人們驚慌失措,士兵惴惴不安的時候,突然,城頭上的士兵們聽到了琴聲,斷斷續續飄飄渺渺,伴隨著那滾滾而來的煙塵,清澈卻堅定的聲音響徹滿城。

“公子回來了!”在聽到琴聲之後,他的門客們呆立了半晌,然後都開始發瘋似的向城外狂奔,不管是出謀劃策的幕僚,還是舞槍弄棒的武士都不顧儀表,拚盡力氣奔上城頭,有的人眼睛裏流下大顆大顆的淚珠,看著那個人,看著他馬前迎風飄揚的白底燮龍藍紋“休”字旗,以及身後的數百輛大車,車轍深深的壓在城外的大路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雨後泥土的味道。

“我無恙,此何時?城門未開,諸公尚醺否?”(我平安回來了,現在是什麼時辰?大家緊閉城門,難道都還沒起床麼?)他對著城頭上的麵麵相覷的人們笑著說出了這句話,守城的軍士呆呆的才反應過來,急忙開城,城裏的人們早就守候在城門兩側,他們知道,這場豪賭,是無休公子贏了。

伴隨著這一場無傷大雅的小小插曲,唐無休憑著自己驚世的才華和過人的膽略坐穩了大晉第一商業重鎮南臨城城主的位子,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與當時連大晉皇族都客氣三分的鐵山城鋼氏達成盟約的,人們隻知道他帶回來的黃金都是九成九的足金,上麵甚至鐫印著鋼氏的印記作為信用的憑證。他並未食言,依照約定,將冒著極大風險得來的黃金中的六成存入了南臨城的府庫,這筆金額占了當時整個晉朝市麵已有黃金總額的兩成,雖然隻有兩成,但憑著當時南臨城的經濟地位,也足以讓當時的貨幣衡量製度產生更加快捷化的變革。自此,南臨城的貨物交易開始了以黃金為本位的通達時代,甚至直到數十年後大晉朝亡國,唐無休的弟子楊慎之入朝拜相的時候,也依然向當時祉朝的開國皇帝趙意建議保留黃金本位的交易法則並獲得了采納,足可見這件事情在整個晉末祉初時期的商業曆史中影響之深遠,當年輕的帝王在冬夜深宮的燈燭下翻閱唐無休手書的《鑄金流市通律》一書時,也不由得讚歎:若天下人皆為貨殖,此公可為商中皇帝!後來,他的學生楊慎之——這個在曆史上名字的響亮程度並不弱於他的神機算師當時還是個孩子——曾問過他,當時究竟與鐵山城做了何種交換才讓鐵山城心甘情願的用傳說中秘不示人的離金術的為他冶煉出了九成九的黃金。他隻是笑而不答。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從此,這件事情被街知巷聞的人們傳揚的神乎其神,甚至有人傳言:南臨公子唐無休用自己的九尺金算盤推算出了鐵山城鋼氏百年以後命運的轉折,這才令鋼氏一族不惜舉族之力為他鑄造黃金。這雖然隻是個傳言,可是六十年後位列“立國九棟梁”而名震天下的祉朝”大良造“鋼乾寶正是鐵山城鋼氏一族,這似乎又與傳言隱隱暗合,對那些故弄玄虛的人們而言,實在是個很不錯的噱頭。

然而,同樣的,南臨城頭的烽火也頗堪玩味,那似乎並不隻是一場誤會和虛驚,滾滾的煙塵仿佛預示著不祥,在接下來的幾年裏,人們沒有想到的是,這樣的一個才華橫溢的人,竟然會動了謀算天下的念頭,或許,人們早就應該想到,這樣一個依靠神機謀算一切的商人,對他而言這世間早已沒有任何令他提起絲毫興趣的貨物,如果真的讓他動了想辦法謀算的念頭的事物,也隻剩下這個天下。況且,當時一直支持唐無休的晉武烈帝已經駕崩,傳言殺兄自立的晉平帝,著實帶著昏君暴政的色彩。

曆史:

晉平帝紅改二年,盛都爆發太學扣闕案,北荒都護府大都督領太息城主林敬昭以“護國討逆”為號舉兵起事。同年六月,唐無休攜七十二門客北上太息城,被林敬昭拜為軍師,隨後建立幕府,發《討逆檄文》號召天下共反暴君。

晉平帝紅改四年,林敬昭北荒靖國聯軍與大晉鎮北軍於盛都門戶東原關激戰月餘,陣斬鎮北軍主將呂裕安,兵鋒直指盛都。

.......

晉平帝紅改七年,林敬昭兵敗於定河北岸,力戰而亡,身中十九箭三十七創,屍身猶挺立不倒,大晉三軍不敢近。至此,連綿五年十九郡的北荒叛軍被徹底剿滅,軍師南臨公子唐無休不知所終,有傳言說他已死於亂軍之中。同年,南臨城琴樂名門眠月樓大火,眾人撲救不及,竟成灰燼,有人親見琴師蘇諾一身白衣,作無休公子裝扮,出城而去。

晉平帝紅改八年春,文豪曲雲中感懷舊友作琴曲《無雙》,封筆歸隱。

尾聲:

“不過,我覺得,你老師可能早料到自己會失敗,”許多年後,馬背上的主上穿著寬大的黃袍和他高高瘦瘦的軍師兩個人在秋日黃昏的涼亭中對飲小酌,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他早就算到大晉國祚未盡,又豈能不知道自己並不會成功呢?”

“主上是說”當年狡猾軍師的臉上已經略顯蒼老,但是眼神中的精光未曾消退,更甚當時“恩師他其實是故意......”

“無休公子這樣的人,可能真的是想提前改變大晉的國運,讓自己算錯一次,徹徹底底的輸一次吧。”趙意轉過身,背對著楊慎之,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仰起頭望著天空,仿佛是對著當年一身白衣的唐無休輕聲說道:“一生神機,至死都未嚐敗績,實在是個狂傲的家夥啊......”

一陣風吹過以後,桌子上的一本書一頁頁輕輕翻過,桌上溫得酒已然涼透,秋天的黃葉一葉葉的飄落下來,無聲的落在涼亭的石階前,楊慎之看著這滿園的黃葉,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思緒隨著風,早就越過了盛都宮城厚厚的城牆,回到了那年南臨城月南河畔繁華喧囂的夜裏,那個人的剪影此時如同複活般映在大祉息武九年初秋的黃昏,亭內的君臣兩人同時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隻不過,這時候距離唐無休稱霸南臨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六十年之久,那個風華絕代的公子的背影,也隨著曆史的車輪,消失在了滾滾的煙塵之中。留下的,隻有野史雜記中冰冷的文字,訴說著他的那些傳奇的故事,繁華市井中歌兒舞女唱不厭的情愫,月南河水靜靜流過下一個百年中的春花秋月,依稀記錄著“無情公子”的豪放模樣,繼續陪伴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土豪商們飽含對財富憧憬踏上旅途,走過大江南北,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