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生命的法則(1 / 3)

老科斯庫斯側耳在聽,他的雙眼早已模糊了,但聽覺卻依舊敏銳,在刻滿皺紋的前額底下,最細微的聲響也被吸入一息尚存的大腦裏,隻是這大腦不再留意人世了。

啊!那是西卡圖花,她在細聲細氣地罵那群狗,打狗棒在地上敲擊著,叫它們一切行動聽指揮。西卡圖花是他女兒的女兒,她太忙了,想不到她那獨自躺在冰天雪地裏的外公。營帳一定是毀壞了。前途漫漫,時不我待。生活在呼喚著她,是生活的擔子在呼喚著她,而不是死亡。但此刻死亡正向他招手。想到這裏,老人有些恐懼。一隻顫抖的手摸索著身邊的一小堆幹柴,它們還硬硬地堆在那兒,那隻哆嗦的手便縮回到髒兮兮的獸皮衣裏。

他又凝神靜聽。凍得半硬的獸皮嘩嘩地響了,他的心沉了下去,這是有人在拆除頭人的麋鹿皮氈房,他們正在捶打、折疊獸皮,將它塞進手提袋裏。頭人是他的兒子,高大而健壯,他是部落的酋長,一位好獵手。女人忙碌著收拾帳篷行李時,他在斥責她們的手腳不夠利索。老科斯庫斯凝神靜聽。接著拆了吉豪的氈房!還有達斯的!七個,八個,九個,隻有巫師的氈房了。好啦!現在他們也在拆它啦。他聽到巫師一麵抱怨,一麵將它堆到雪橇上。一個小孩在尖聲哭叫,接著是一個女人溫柔的撫慰聲。是小庫蒂,老人想道,他是個焦躁的孩子,不夠堅強,大概哭聲很快就會停止,他們會在凍土上燒出一個洞,把死孩子放進去,然後蓋上石塊以防狼獾去掏。咳,這算不了什麼呢?過幾年吃得飽飽的日子,然後是數不清的饑餓日子,跟著,最饑餓的日子來了,孩子們隨死神而去。

又怎麼啦?哦,男人在鞭打拉雪橇的狗,給它們套緊皮帶。他聽著,再過一會他就聽不見了。皮鞭在狗群中叫嘯著。狗在嗥叫!它們多麼仇恨趕狗人,仇恨這條林間小徑!他們走了!一輛接一輛雪橇滑遠了,消隱在沉寂裏。他們全走了。他們離開了他的生命,留下他獨自麵對臨終的一刻。

不。雪在鹿皮靴下嘎吱嘎吱作響,一個身影出現在身邊,一隻手輕柔地落在他的頭上。是他善良的兒子才會這樣做的。他想起了其他老人,他們的兒子在部落走後不曾等待他們。但是他的兒子等了。他在萬千思緒裏飄飄而行,兒子的聲音把他帶回現實。

“您這樣行嗎?”他問道。

老人答道:“我行。”

“您身邊有柴,”年輕人接著說,“火也挺旺。今早天色不好,冷是不冷了,但馬上就會下大雪,現在已經在飄雪花了。”

“是的,正在下。”

“部落的人走得匆忙。行裝太重,肚子空空的,路太遠,所以他們走得匆忙。我也要走了。您真能行嗎?”

“行,我像片陳年枯葉,依然輕附在枝上!風一吹就會飄下,聲音也變得像個女人。眼睛不中用,腳在哪裏都不知道,兩腳沉重,我累了,但這樣不錯。”

他愉悅地挺起頭,聽著最後一絲幽怨的踏雪聲消失在遠處。他知道兒子就這樣和他永別了。他用手匆匆爬到柴堆邊。柴堆兀立在他和向他敞開的永恒之間。考驗他生命的竟是一把幹柴。柴將一根一根地焚身於火,死亡也就一步一步地逼近。當最後一根柴放出最後一絲光熱,寒氣就開始行動了。先是腳被占領,然後是手。接著麻木四處蔓延,從四肢向軀體深處挺進,頭倒在膝蓋上,接著他便永遠地睡著了。

很輕飄。人,不可能不死。

他不抱怨。生命就是如此。他從大地而生,靠大地生活,他對這一法則不陌生。這是一切生命的法則。天地並不慷慨,對活生生的個人,她並不關愛。她關注的隻是種類,即人種。這算是老科斯庫斯原始思維中最為抽象的觀念,然而他卻抓住了根本。

他看到了天地在生命中的具象。柳枝先有樹液,接著噗噗地綻開翠綠的嫩芽,最後黃葉紛飛——隻在這一過程中敘述著整個曆程。對於個人,天地隻賦予他一個使命,若是不履行,他馬上死亡。若是履行,他最終還是死亡。天地對此毫不在意,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適應者大大有賞。但在這件事裏,被關注的隻是適應這件事本身,而不是適應的一個個個體的人。

科斯庫斯的部落源遠流長,代代相傳。部落一直繁衍了下來,這是真的。這部落的存在,是因為部落全體成員的適應,上溯至無法追憶的過去,他們眾多的長眠之地沒人記得清,他們不計其數,他們僅是一些插曲。他們的流逝,猶如一朵朵夏雲。他也是一個插曲,也會消亡。天地不仁,她隻給生命賦予一次使命,製定一個法則。生命的使命是獲取永恒,生命的法則卻是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