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他叫了起來,因為基德要打斷他的話,“這是我的事,在事情沒辦成功之前,也需要有個人商量。要是這事靠得住,嘿,老夥計,那可是第二個克利普爾河啊,你聽見了沒有?第二個克利普爾河!你知道,那是石英金礦,可不是礦砂呀;要是我們幹得對頭,我們能把整個礦都弄到手——那要值幾百萬,幾千萬啦。這地方,從前我聽人說過,你當然也聽人說過。我們要造一座城市——雇幾千工人——開一條水道——輪船航線——運輸大生意——開往上遊的小火輪——也許,我們還要勘測一條鐵路——一些鋸木廠——發電站——而且,我們還要有自己的銀行——商業公司——辛迪加——嘿!在我回來之前,你可別向別人透露風聲呀!”
在斯圖爾特河口處,雪橇停了。一片冰海伸向遠方,伸向誰也沒到過的東方。他們把綁在雪橇上的雪鞋解下來了。岡德森跟他們握過手以後,就走到了最前麵,他那雙巨大的蹼足似的雪鞋,在鵝毛似的雪裏,足足沉下去半碼多深,把雪壓得結結實實的,讓狗不至於陷在雪裏打滾。他的妻子跟在最後一乘雪橇後麵,她在運用這種笨重的雪鞋技術上,看得出是久經考驗的。
依依的惜別聲打破了沉寂,狗吠聲此起彼伏;至於那個用獺皮換狗的人,他正在用鞭子抽打一條倔強的狗。一個小時之後,這隊雪橇猶如一支黑鉛筆,在雪國這張大白紙上,畫出了一條長長的線條。
二
許多日子過去了,一個夜晚,基德同普林斯把頭湊在一張發黃的紙上,那是從舊雜誌上撕下來的,兩人正切磋著那上麵的棋譜。基德才從他的波納紮金礦回來,準備休養一陣,然後過上一段獵鹿時光。普林斯差不多在河道同雪道上熬過了整個冬天,也非常想在木屋裏享受一周。
“把黑騎士跳上去,將一軍。不行,不中用。你瞧,下一步……”
“為何要讓卒子進兩步呢?應當用它來換子,隻要吃了主教……”
“且慢!那樣會有麻煩,還有……”
“不會的,沒問題,走上去!你瞧吧,這樣走準行。”
他們樂在其中。
門被外麵的人敲響兩次。基德才喊了聲,“進來”。門開了。一個活物晃晃悠悠地進來了。普林斯迎麵一看,嚇得跳起來。他那雙驚呆了的眼睛,令基德忙轉過身;盡管他見過不少世麵,這一回,連他也吃了一驚。那個活物盲目地蹣跚著朝他們移過來。普林斯側著身子慢慢後退,直到摸著了那個掛著手槍的釘子。
“天啊!這是什麼怪物?”他哆嗦地問基德。
“不知道。看情形,也許是凍僵了,很長時間沒進食。”基德一邊回答,一邊朝對麵溜過去。等到他關好門回來,他又警告道,“注意!這家夥也許瘋了。”
那活物走到了桌子前。油燈的亮光照在它的眼睛上。它很高興,發出恐怖的咯咯聲,表示它快活極了。接著,這人——原來它是個人——突然向後一跳,束緊皮褲,唱起水手起錨歌來,這是水手們轉動著絞盤、在海濤聲聲時唱的:
“美國佬的船啊,順流走哇,
這麼棒的小夥子呀!拽呀!
這船長是哪個啦?
這麼棒的小夥子呀!拽呀!
他是卡羅萊那的瓊斯王啊,
拽呀拽!太棒啦……
他忽然啞了,狼般地嗥了一聲,晃晃悠悠地拐向食品架子。他們沒來得及把他攔住,他的牙齒已啃起一塊生醃肉。那塊生醃肉在他和基德的搶奪中反複易手;不過,他那股瘋勁來得猛,去得快,他衰弱地交出了已搶到手的醃肉。基德和普林斯把他架到一張凳子上,他就把半個身子趴在桌子上麵。一小杯威士忌酒使他緩過勁來。基德把一罐糖放到他麵前,他已能用匙子去舀糖了。後來,等到他的胃口有點滿足了,普林斯就一邊哆嗦著,一邊遞給他一杯淡牛肉茶。
這人的眼裏閃動著瘋狂的寒光,每吃一口,寒光就一會兒明亮,一會兒陰暗。他的臉上可謂體無完膚。這張臉,斑斕剝落,完全不像人臉了。一次又一次的嚴寒在他的臉上肆虐著,頭一次的凍傷還沒好,新的凍傷又在那上麵結了一層疤。表皮結成黑紫的斑塊,曲曲彎彎地縱橫著幾條深深的鋸齒形裂痕,露出粉紅的嫩肉。他的皮衣肮髒不堪,破爛不堪,一邊的毛已經燎焦,有些地方甚至給燒光了,一看就知道他那一邊身子曾經貼著火睡過覺。皮衣被太陽曬黑,上麵不少地方割成一條條的——那是饑餓留下的痕跡。基德指著它。
“你——是——誰?”基德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
那人仿佛什麼沒聽見。
“你是從哪兒來的?”
“美國佬的船,順流走哇。”嗓音猶如鋸齒,算是回應。
“沒問題,這個叫花子準是順河而來的。”基德邊說,邊搖著他,想叫他回答得明白些。
可基德剛碰到他,他就哼了一聲,一隻手拍著腰部,顯然是因為疼痛。然後他慢慢地站起來,把半個身子靠著桌子。
“她笑我——就這樣——她瞪著我;她——不——肯——來。”
他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了,身子往後倒下去,基德抓住他的手腕,叫道:“誰?誰不肯來?”
“她,恩卡。她笑我,打我,這樣,又這樣。後來——”
“嗯?”
“後來——”
“後來怎麼樣?”
“後來她就靜靜地躺在雪裏!躺了很久。此時,她還——還——躺在——雪中。”
基德和普林斯,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究竟是誰在雪裏?”
“她,恩卡。她瞪著我,後來——”
“嗯,嗯。”
“後來她拿起刀子,這樣,一下,兩下——可是她沒勁。我一路上走得很慢。那地方有很多金子,很多金子。”
“恩卡在哪兒?”從基德所能聽懂的話來看,也許她就在離他們一英裏左右的地方,快要死啦。他狠狠地搖著那個人,一再問他,“恩卡在哪兒?恩卡是誰?”
“她——在——雪——裏。”
“往下說!”基德狠命地握緊他的手腕。
“所——以——我——本——來——也——想——在——雪——裏,可——是——我——有——一——筆——債——要——還。它——很——重——我——有——一——筆——債——要——還,一——筆——債——要——還——我——有——”他的斷斷續續,一個字一個字的話停住了,他把手摸到大口袋裏,掏出一個鹿皮包。
“一——筆——債——要——還——這——五——磅——金——子——墊——款——基——德——我——”他頭一歪,癱在桌子上,基德再也沒辦法把他扶起來了。
“長征先生,”他平靜地說,一麵把那袋金子扔到桌子上,“看來,岡德森和那女人都沒命啦。來,把他抬到床上,蓋上毯子。他是個印第安人,他會活過來的,恐怕他還會給我們講出一段奇事來。”
等兩人把他身上的衣服割下來時,隻看見他右胸口上,有兩處沒愈合的刀傷,不過傷口已經變硬了。
“我打算把我的親身經曆講出來;我想你們會懂的。從頭說起吧,談談我自己和那個女人,以後,還要談談那個男人。”
這個用海獺皮換狗的人向火爐靠近了一點,他就像丟掉了火種的人,仿佛害怕普羅米修斯的這份禮物會隨時消失。基德挑亮油燈,把它挪了個位置,讓它可以照在說話人的臉上。普林斯也把身體從床邊挪過來,跟他們湊在一起。
“我叫納斯,是個酋長,也是酋長之子。我是在日落以後日出以前,在墨黑的大海上,出生在我父親的皮船裏的。那天,整個晚上,男人不停地劃槳,女人把衝到我們船上的浪舀出去,我們跟暴風雨搏鬥。鹹鹹的浪在我母親胸口上結成冰,浪退了,她的呼吸也停了。可是我——我隨著暴風雨哇哇哭叫,總算活下來了。我們住在阿卡屯……”
“哪兒?”基德問道。
“阿卡屯,它在阿留申群島。阿卡屯這個島,比契格尼克島遠,比卡爾達拉克島遠,甚至比烏尼馬克島還遠。我剛才說過,我們住在阿卡屯,在大海當中,大地的邊上。我們在海裏捉魚、捉海豹和海獺;我們的家都連在一塊,房子造在林子邊、黃沙灘中的一長條岩石上,沙灘上放著我們的皮舟。我們人數不多,我們的世界也很小。我們東麵有幾座陌生的島——都跟阿卡屯一樣;因此我們就以為全世界都是島,不再留意別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