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銀白的寂靜(2 / 3)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河流開始拐大彎了,梅森駕著他那隊雪橇帶隊抄近路從陸上彎道插過去。他們被高高的堤岸擋住了去路。盡管露絲和基德在雪橇後麵一次次地向上推,卻都滑了下來。於是大家聚集力量再來一次。那些可憐的畜牲已餓得虛弱不堪,使出了最後的力氣。向上——向上——雪橇爬上了岸頂,領頭狗向右一歪,帶得它身後的狗都向右甩過去,撞在了梅森的雪鞋上。情況不妙,梅森一下被撞倒了;拖索中的一條狗也跟著倒了,結果雪橇向後翻扣下來,所有的東西都被摔到河岸底部。

鞭子猛地抽向狗們,特別是那隻跌倒的狗挨得最多。

“梅森,別打啦!”基德哀求道:“這可憐的家夥已不行了。等等,把我的狗隊套上。”

梅森揚起的鞭子停住了,故意等他說完最後一個字,然後甩出長長的一鞭,暴風雨般地打在了那隻觸怒了他的狗身上。卡門——正是卡門——在雪地上顫抖著,哀號著,翻倒在一邊。

這是一個糟透了的時刻,路上出了不小的麻煩——一隻垂死的狗,兩個怒氣衝衝的夥伴。露絲憂鬱的目光從這個男人轉向那個男人,盡管基德眼中充滿譴責,他終於把怒火壓下去。他向那隻狗彎下身去,割斷它身上的挽具。誰也吐不出一句話。兩隊狗合拉一隊雪橇,困難解決了。大家繼續前進,那隻快不行了的狗,拖著身子跟在最後麵。隻要一個生命還能走,就不能打死它。還得給它最後一次機會——要是它能爬到宿營地——要是能射到一隻麋鹿,它就能活下來。

梅森仍舊充當開路先鋒,他已為狂怒的行為而後悔,但又決不願意表露出來,一個巨大的危險正在前麵等著他,他對此一點感覺都沒有。

在陰冷的背坡下,有一片密林,他們在其間穿行。距離小路五十英尺或更遠一些的地方聳立著一棵巨鬆。幾百年來,它一直聳立在那裏,幾百年以前就命定它將有這麼一個下場——或許梅森也是命定如此。

他彎腰去係緊鹿皮靴帶。雪橇停下來,狗們靜臥在雪中,一聲不吭。寂靜在此刻變得詭異:雪林中連一絲風聲也沒有。寒寂使天地的心和它唇都凝止了。一聲歎息,讓空氣震撼了——它們好像並沒有聽到它,而是感受到了它,就像在真空中對動作的預感一樣。

那株巨鬆帶著積沉的歲月與冰雪的重負,在生命的悲劇中完成了最後的使命。梅森聽到了危險的斷裂聲正想跳開,但差不多剛站直身子,巨鬆就沉實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基德曾多次親見飛來橫禍,瞬間喪命。當他發出命令並采取措施時,巨鬆的枝權仍在晃動著。那個印第安女子與她的許多白人姐妹不同;她既沒有昏過去也沒有嚎哭。聽到命令,她飛身撲到代用的杠杆上以減輕巨鬆的壓力,並聽著她丈夫的呻吟,與此同時,基德對著巨鬆揮舞著手中的斧子。斧子砍在冰凍的樹幹上發出清脆的金屬聲,每砍一斧,都伴隨著砍樹人費力的哼聲。

最後,基德把那可憐的血團——那曾是個人呀——放在雪地上。夥伴的痛苦令他痛苦,而露絲臉上一言不發的痛苦更讓他難受,還有那希冀與絕望交織在一起的詢問、探究的目光,沒人言語;北極地帶長大的人,從小就明白空話無用和行動寶貴。

-65℃,一個人躺在雪中是活不了幾分鍾的。他們割斷了繩索把傷者用獸皮裹起來,放在樹枝架成的鋪上。在他前麵生起一堆篝火,所燒的木柴就取自那棵釀成這場災難的巨鬆。他們在他身後斜上方撐起一麵簡陋的屏風——一塊大帆布,它可以將篝火散發的熱量反射到傷者的身上——這是有一點物理常識的人都懂的土辦法。

與死亡照過麵的人,明白上帝何時會召他回去。梅森的傷勢很嚴重,粗略一看,便可知曉傷情。他的右臂、右腿和後背骨頭都碎了,下肢癱瘓了,而且還可能造成了大麵積的內傷,隻有間斷發出的一絲呻吟表明他還活著。

別指望奇跡,一切都是白費功夫。這個心驚膽顫的夜晚,時間流逝得慢極了。露絲隻能在絕望中,以她印第安人所固有的堅韌,頑強頂住命運的打擊,而基德青銅般的臉上已刻上幾道新的皺紋。實際上這夜倒是梅森苦頭吃得最少,他好像重返了田納西州東部,重溫在大煙山度過的童年。在囈語中,當他說起兒時在深潭遊泳、捉樹狸和偷西瓜時,最讓人傷心的是,他用的竟是早已遺忘的家鄉方言。露絲一句也聽不懂,但基德聽得懂,並且體會得到其中的滋味,那隻有當一個人體驗過文明又與文明隔絕多年之後才感受得到。

早晨,梅森清醒了,基德為了聽清他的細語,把耳朵貼近他。

“還記得我們在塔納納第一次相遇嗎?到下次冰雪融化時就整整四年了。那時我並不特別喜歡她。她長得很美,讓人莫名興奮。可打那以後,我常常想她。她是我的好老婆,患難時總在我身邊,要說起做買賣,沒人比她行。你還記得在鹿角灘,她飛奔過來把我們從岩石上救下來嗎?水麵上的子彈打得像冰雹一樣。還有在納克魯克耶杜的那次饑荒,還記得那次她搶在冰融前帶回消息的事嗎?是呀,她可真是我的好老婆,比原先那個好。你不曉得我結過婚吧?我從未說起,呃,沒錯,我在美國老家結過一次婚。就是那次婚姻才使我到這兒來,我倆從小一起長大的。我離家出走是為了給她一個離婚的機會,她現在已辦成了離婚手續。

“但這不關露絲的事。我本想把這兒的事了結後,明年帶她去奧德賽——她和我一起去——可現在晚了,基德,別把她送回部落。回去過日子對一個女人來說太殘酷了。想想看!——她隨我們的飲食習慣已經快四年了,鹹肉、豆子、麵粉和幹果,怎麼能再讓她回去吃他們的鹿肉和魚?嚐試了我們的生活方式,知道了我們的生活方式比他們的好,然後再回到老套套,這可不好受。好好待她,基德,為什麼你不——噢,對了,你總是躲著他們——你還從來沒告訴過我,你為什麼到這個地方來。好好待她吧,盡快把她送到美國去。不過要安排好,在她想回來的時候能回來——你明白,她很可能會想老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