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宋代藝術 詩文境遇
詩文在中國藝術門類中具有最高的地位。詩文又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宋代社會的轉型特征和士人的特殊心態使宋代的詩與文朝著同一方向轉變:平淡。
宋初的詩文風尚,承傳晚唐五代。文方麵,韓(愈)、柳(宗元)的古文成就由於後繼者的偏頗,不斷滑坡,綺麗駢文已成為文壇主流。詩方麵,李商隱、杜牧的豔麗一麵與溫庭筠、韋莊的詞相應和,成為詩壇時尚。這種浮豔藻麗的文學潮流在宋初形成了以楊億、錢惟演、劉筠等為首的西昆體。楊、錢、劉的《西昆酬唱集》大煽浮豔之風,流傳天下。楊、劉的駢文也稱“昆體”,廣為流傳,“號為時文,能者以取科第,擅名聲,以誇榮當世”(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後》)。西昆之風,籠罩宋初文學30餘年。然而,宋代社會的方方麵麵都木應和支持這種對晚唐五代遺風的承傳。文章上,自柳開提倡韓愈式散文始,響應者越來越多。與柳開同時的有王禹倡,後來又有穆修、範仲淹、張景、宋祁、尹源、尹洙、石介、蘇舜元、蘇舜欽等,到歐陽修,新古文運動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在詩歌裏,先是王禹僻堅持寫與西昆體不同的詩,警秀平易,氣息新鮮。後有梅堯臣、蘇舜欽有意識地反對西昆體。他們的主張和創作得到了在政治上和文壇上都影響極大的歐陽修的支持和加盟。宋代詩歌變革的勝利和古文變革的成功同時在歐陽修這裏展顯了具有標誌性的景觀。古文在歐陽修這裏已經斐然有成,而詩卻要經王安石,到蘇軾那裏才高峰聳立。然而,歐陽修、梅堯臣已經在理論上給出了宋詩的理想境界,並為後來詩人所接受。
在詩文革新運動中,詩由於有魏晉以來的無數典範,其進展是很順利的。文雖以韓、柳為旗幟,然而對古文而言,韓、柳是未完成的。韓愈文章本就包含兩層矛盾,一是“文以載道”,這一根本思想中對道文關係的理解上可生出不同的向度;二是追求創新中文從字順和奇怪生澀的不同趨向。這兩個方麵的矛盾決定著古文運動的前進軌跡。在前一問題上,柳開、孫複、石介等“否定文的獨立地位,甚至以道統代替文統。《怪說·中》(石介)提出要以‘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吏部之道’反對‘楊億之道’,其實就是以周、孔、孟、楊、文、韓之文反對揚億之文,在行文上已經文道不分了,以道統代替文統也就是並文於道,那麼不合於道的就得排斥”。歐陽修反對文道不分,“在《送徐無黨南歸序》中,他舉顏淵為例,說明所謂德行之士不一定有文章表現。可見道能充文,但不能代替文”。另外歐陽修認為,道不是教條,就在日常百事之中,而且文是心靈個性的表現, “其為道雖同,言語文章未必相似……各由其性而就於道耳”(《送徐無黨南歸序》)。在第二個問題上,不少古文家繼承了韓愈文章求怪的一麵,寫得艱澀斷散,看不明白,甚至於有“窮荒搜幽人無有,一語詰曲百盤紆”。歐陽修堅決反對奇怪一麵而大力提倡文從字順的一麵。 “歐雲:孟(子)、韓(愈)雖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 (曾鞏《與王介甫第一書》)。文章的標準,在歐陽修看來,就是“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歐陽修《答張秀才第二書》)。歐陽修以自己的大量文章,樹立了“易知易明”的榜樣。“歐公文章……隻是平易說道理,初不曾使差異底字,換卻那平常底字”(朱熹《朱子語類》一三九)。“執事(歐陽修)之文,紆徐委備,往複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態”(蘇洵《上歐陽內翰書》)。前一段話偏於從文章邏輯上講,後一段話著重從文氣文采上看,這兩方麵的共同特點都是:平易。歐陽修作為一代儒宗、文壇領袖、文章大家,又鼓勵後學,提攜人才,王安石、曾鞏、蘇軾都是他的門生,從而為兩宋文章的風格奠定了基礎,被蘇軾稱為“宋之韓愈”。也就是說,韓愈的寫作,為中國文化開出了古文這樣一種審美形式;歐陽修的寫作,為古文開出了一種宋代範型。宋文走向平易,宋詩則走向平淡。梅堯臣有兩句為大家都欣賞的詩: “做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平易與平淡,基本意思相同,文在體裁上更需要貼近現實,因此,“平易”的“易”很為這種文體傳神,詩在體裁上更講究形式美法則,因此“平淡”的“淡”呈出詩意。如果從詩文的共同走向上來把握宋人的美學風格,那麼在詞彙的選取上,“平淡”更適合用作美學風格的概念。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宋代詩文革新的勝利,是以詩文的“平淡”理想境界的提出為標誌的。
平淡的文學風格,至少在三個層麵上與宋代的文化氛圍和曆史動向相契合。
第一,與理學家的文風相契合。宋代理學家的講學,用的是淺近的、幾乎與口語一致的“語錄體”。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把道理講得更清楚,讓學生更明白。理學家重道,同時重道的理論構架和講述的邏輯思路。而擺脫了駢文和古文,以平淡為風格,更注重思想傳達的清晰。擺脫丁西昆體的詩,要走向教化、社會和生活,同樣以平淡作為自己的出路。宋詩與唐詩比,更重說理。大理學家們的詩和大文學家們的詩同在理路上共耀爭輝。
第二,與話本小說的貼近。與市民趣味相一致的話本小說,運用的主要是口語。話本對全社會的影響,是任何人都不能忽視的,它構成了社會張力的一極。宋代的古文運動以學韓愈開始,又終於擺脫韓愈晦澀奇怪的一麵,沿著韓愈的文從字順而發揚光大,走向平淡風格。從交流理論看,是在一種社會場心的支配下,向話本小說采取接近姿態。宋文的易知易明與話本小說的通俗口語在風格取向上有一致的一麵。宋文使書麵語言更接近口語已是不爭的事實。宋詩從反對西昆體的晦澀綺麗而走向平淡也暗合於話本小說和實際說書對詩歌的運用。話本小說的開頭、結尾和中間的重要之處,都是要以詩這一藝術的最高門類來點綴的。為了要聽眾能懂,除了人人皆知的經典之作,都是平易淺顯,一聽(讀)便知的。而這些詩由於在話本中的特殊地位,又都是要敘說一個道理的。宋詩的平淡和說理顯出了與話本小說相彙通的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