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前麵,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小夥,衣著單薄,一直沉默地站著。他替誰排這個號呢?一陣風來,他把頸上纏的方格圍巾扯緊,再扯緊,我擔心他快把自己勒著。

號還沒掛上,這一隊人的體力和心神已消耗不少。冷颼颼的世界,城市還睡著,在溫暖的被褥和夢境中。在東安路270號,一支快排到院門口的特殊隊伍,將要投入一場生死未卜之役。

“他們已是飛走路絕,恰似釜底遊魚,或降或死,別無他途”,姚雪垠《李自成》中有這麼一句,這是多麼萬般無奈的境地!

甭管脾性多狂躁的人,在這隊伍中,也安於等待了。等,是唯一路徑。有隊可排,焦急同時未嚐不是安慰:你和你的家不是被命運懲戒的單個,還有廣大同類,他們此刻與你並肩,等下去,這個家在這刻尚得到暫且保全,判決書還未最後下達,向生的希望還有。

也可能一腳踏空,這過程很快。有些掙紮注定徒勞。北島的《失敗之書》中說到熊秉明先生(法籍華人藝術家、哲學家),“在午後的寧靜中,幾盆花開得熱烈。他忽然談到老年和正視死亡的問題。他說到死是一門學問,每個人都得學而習之……”。是啊,死是門學問,自誕生一刻,人就在向死而生。參透死,就會減少對死的畏懼,就可視死為另一種啞光的亮——然而對在塵埃裏勞碌打轉,隻為有朝一日苦盡甘來,嚐些人生甜頭的眾生,誰又真甘心在半途參這一課?就算學問告訴我們,死是“得大自在”,多數人,寧肯不自在。

“斷滅我執”、“死生隨喜”,這是少數慧根豐厚者的境界獨享。對凡夫俗子,惟“好死不如賴活”是真理。也因此,健康養生書籍遠比死生哲學暢銷,《身體使用手冊》《求醫不如求己》《不生病的智慧》《癌症≠死亡》……這些書中雖有不少矛盾晦澀處,但不影響讀者熱情:就算疾患無常,人們還是信健康有術。

生命從“有”到“無”,這是纏困人類的終極問題。如何麵對這“無”,去向“無”,迎接“無”—— 史鐵生2002年在給上海女作家陸星兒(2004年逝於胃癌)的信中說,“生病百弊,也有一利,即可覺得是放假……你初來病界,萬勿以為無利可圖……資深病者的另一種經驗是:把治療交給醫學(不必自己當大夫),把命運交給上帝(人不可能找到一條徹底平安的路),唯把麵對現實的坦然態度留給自己。”

病成了“精”,病出了至境,才有此箴言。

美國著名心理學家雷蒙德·穆迪博士對瀕死體驗者(經曆過“臨床死亡”後複生者)曾做研究,“所有煩惱都消失了,隻有和平、舒適,安詳……”或“進入明澈的光,很美,很亮,非世間言語能形容,散發著無限的愛……”,穆迪博士記錄下這些瀕死體驗。他所著《死亡回憶》據說在全球銷量1300萬冊,1988年他在丹麥被授予“世界人道主義獎章”——還有讓生者克服對死的恐懼更大的人道嗎?這是比醫學更管用,有力的救贖,是隧道那頭的接引。

6點30分,通往門診大廳的門總算開了!隊伍緩慢移動,每一步,都讓人暗暗鬆一點氣,就快把寒風阻隔身後了,就要能掛上專家號了!素不相識的專家,他們是這隊伍中每個家庭急於依賴與托付的神。

快進門廳,鴉翅般的暗濁天光,抬頭瞥眼台階上亮著白熾燈的那扇窗。裏麵,一扇小門上方閃著綠燈:安全出口——這四字幽幽亮著,亮在拂曉的上海早晨,亮在門診大廳的側旁。

有多少人能順利通過這個出口?

不言

在MSN上告S一事,自以為太好理解的三言兩語卻讓對方不解——我難道使用的是異族語?隻得如繡花一針一線重描,這回懂了。之前與他人也有過這類語言屏蔽:我自認好懂,對方雲裏霧裏。

也許職業使然,習慣了縮略,我之常識對隔行者如隔山。反之亦然,他人常識有時在我卻是盲區。

“語言的阻障,就像語言的求生一樣堅強。”一位作家說到一次文學研討會,“同操漢語的討論者們,誰也沒有真正聽懂誰的話。”看來屏蔽在同行間照樣存在,而且甚至不能解釋,因為解釋將繁衍更多誤解。

互為盲區是這世間普遍現象。有次阿姨來做事,開場講了10分鍾疑被侄兒竊去二三十元的事,正午出門前又以此事為收尾講了好一會兒。前幾次來,她控訴了與合住的嫂子水電費分攤不均,我用計算器算了,告她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的正確答案——與她控訴的不同,嫂子並未多占便宜,是她自己計算有誤。她仍叨個不止,我想說服她接受事實,可她堅持由人品判斷而認定的錯誤結論。

說到後來,我發現兩條軌道根本不可交彙。她堅信自己遭損,一如堅信對方的無良。此後隔三差五提起,幾同失掉阿毛的祥林嫂。語言是她唯一能泄憤的無成本武器,而這憤不是一次能泄完,常泄常新。好在她後來辭工。

這阿姨與丈夫關係甚劣,丈夫長期耽於工地甚少回家,她提起他也是一腔憤懣,我估計與她自身有關,她實在不算公正,預設的立場永遠是我好,你壞!

蘇童有篇小說講一翩翩男子,遍尋不著佳侶,幾輪女人都掰了,最後總算覓得一佳偶,美的啞女。她的美與她因啞而來的克製分不開——美而啞估計是男子集體娶妻理想。不過,還不夠,像《鋼琴別戀》中的英國啞女艾達可能也令男人犯怵,她的啞是那架烏沉沉鋼琴,暗藏風暴。即使丈夫剁掉她一根手指,也無法說服她冷卻對另一個男人愛的意誌!表達的禁錮算得了什麼呢,地下岩漿才愈熾烈!

美而啞且忠,這才完善了男子集體娶妻理想。

說回與人的交流,有時碰到可意會者真是便利。寥寥幾字,對方全然了解其後幾百字或幾千字的含意。碰過一女子,甚有幽默感,我和她網聊有時直臻化境:雖簡略如電碼,但雙方的領會絕不缺胳膊少腿,讓我想到形容西瓜熟透的那句——刀子在西瓜麵前晃晃,西瓜就裂開了!這是描寫瓜熟的神來之筆,也是人與人之間交流能抵達的至境。

更多時候,如台灣作家駱以軍在《孤獨的至福》中所說,“生命愈往後走,每一個階段所記憶與珍藏的那一部自己,愈層層累聚,難以和別人交換了。”

如果把一生的話流量做個K線圖,K線最上揚時應是青春與暮年時吧,前者渴望傾訴,後者渴望被傾聽。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懂的人自可意會,不懂的,怎樣言傳也隔閡,哪怕在親人之間——誰也理解不了誰,誰也不打算理解誰,即便雙方都認同溝通是人類永恒的願望。

對兩種調頻的靈魂,一方再嘔心瀝膽,另方收到的可能隻是噪音。孰是孰非?很難做出單邊裁判。“雞同鴨講”中,雞雖位列前頭,對鴨持有蔑心,但鴨並不認同雞是正確意識的主導方。注定這是場無效溝通,說到底,雞鴨不同籠。倘非要它們同籠還要它們對話,隻能添亂。

看香港藝術家林奕華的書《等待》,他在書中提到“寫得萬分萬分好” 的一書,丘世文的《周日床上的顧西蒙》,此書以自嘲風格反應都市人的迷惘:沉悶生活,了無意義的因循,辦公室明爭暗鬥,知識分子在社會中的矛盾等等。

書中有一段:

“為什麼她(秘書jenny)總不能明白呢?好幾次她走進來我的辦公室,剛好看見我的辦公櫃頭放著王辛笛的詩集和餘光中的《蓮的聯想》,她連瞟一眼的興趣也沒有。就連有時我蓄意降低幾十倍要求,問她假日有沒有看電影,希望可以借此與她分享如“曼克頓”的粗淺幽默、“克藍瑪對克藍瑪”(電影《克萊默夫婦》)的廉價感情,她也總摸不著頭緒,言不及義地隻知說《星球大戰》特技好,《深海異形》氣氛夠,終於是落得無話可說……”

——然而,無話可說並不意味就得仳離或斷絕,就如jenny會給顧西蒙帶回上好的舊六安茶葉,午飯後給他買來青蘋果助消化一樣。顧西蒙說:“jenny是目前唯一與我一起朝夕相處,實實在在關心我、惦念我的人。”不言中另有世間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