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說：“改朝換代了。“政治生涯讓年近半百的爺爺依然思維敏捷，他老人家把準了社會的脈搏，紅光滿麵的童顏上平添了幾分惆悵，幾許皺紋。每天早上，爺爺都要在日出之前站在花園裏的大闊葉梧桐樹旁的八角涼亭下深呼吸，接受第一縷光明的沐浴，風雨不誤。這一天，從半夜開始，電閃雷鳴，已經早上10點鍾了，依然還是雷鳴電閃，大雨傾盆，爺爺沒有出屋，八角涼亭被風雨肆虐著，發出嗚嗚的叫聲。
奶奶說：“爺爺感冒了。“爺爺躺在床上自己說：“不是感冒，是改朝換代。“奶奶說：“爺爺發燒糊塗了。“爺爺說：“一點都不糊塗，真的是改朝換代了。“爺爺讓奶奶幫忙穿上了他們倆約定的套裝，藍色鑲紅的長馬褂，奶奶也從容地穿上了自己的那套，紅色鑲藍的長套裙，這是一對情侶裝。爺爺嗔怪地說：“乖，你要聽話，不要任性跟著我走，有好多事情需要你去做完，答應我。“奶奶不答應，她執拗地攥緊爺爺的手，默默地流眼淚。爺爺潸然淚下，他無限愛憐地看著奶奶，充滿了政治智慧的敏銳的眼睛中的光彩在慢慢消退，漸漸地被一片雲翳遮蔽，爺爺使勁地捂著奶奶的手，生怕一撒手就失去了。“格格，你的上帝不會改變，可是朝代會改變，他們不信上帝，上帝也會受難。我要先走了，上帝同意的，你該高興。和兒子一起到鄉下去吧，那裏安全，我放心。你的上帝會和我一樣的愛你，保佑你，我得走了，這是最好的選擇……。“
爺爺看著奶奶，眼睛裏凝結著柔情蜜意，那一刻被定格為永遠。八角涼亭裏的風雨仍在肆虐，花草樹木合抱著痛哭，奶奶守著爺爺坐了一整天，不許任何人靠近，她要和爺爺說話，風雨同舟64年，他們一直有著說不完的悄悄話，在奶奶的心目中，隻有一個崇拜偶像，就是爺爺，爺爺就是奶奶心中的皇上、總統、偉人，奶奶說，是上帝通過爺爺在人間行事，爺爺就是天使長降臨。
偌大的空房子裏一點人聲都沒有，前一天晚上，家中就接到了通知，今天早上10點鍾在中心廣場開大會，全體參加，一個也不能少。做兒子的找到了“政府“，堂堂七尺男兒，濃眉長髯，頗像關公關雲長，他馳騁商場，身經百戰，不是百戰百勝，也是常勝將軍。曆經幾朝幾代，他都是人之楷模，他和他在全國各地的所有“順天商行“貿易公司都是受人尊敬的楷模，無論哪國人，進得門來都會不由自主地向他敬禮。可是這一次，他低下了自己高貴的頭，為了高貴的父母不受淩辱。他對著一位幹部模樣的人苦苦央求著，“兩位老人身體太弱，父親已經瀕臨邊緣，即使有天大的事情由兒子扛起，這也是天經地義，就請高抬貴手，饒過了兩位年近百歲的老人吧。““不行。“這個留著小平頭的小個子幹部回答的非常幹脆，一點羅嗦都沒有。“不行也得行，您一定得答應，就是天塌地陷，我也不能允許你們打擾我的父母。“個頭2米1的漢子也不吃生米。“什麼？打擾？這是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鬥爭，你們是資本家，大資本家，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你好大的口氣，你不怕死？““不怕，隻要能保護我父母的安全，我寧肯去死。“語氣錚錚，一字一錠。
一位留著短發的女幹部從門外走了進來，她態度嚴肅但是麵目和善，“小平頭“一見立即轉換了口氣，趨到女幹部麵前，堆著笑容對他的“上級“小聲耳語著。“怎麼回事？為什麼抗拒開會？“女幹部問。“沒有人抗拒，事情是這樣的……“還好，這位女幹部脾氣很好，她一邊聽一邊打量著眼前這位海內外知名的大資本家，當她確認自己的判斷沒錯之後，便用一個優雅而幹脆的手勢打斷了他的說話，“跟我來。“她步履幹練地向裏麵的一個房間走去，楚董事長跟在後麵。
“楚董事長，您好，我叫顧長亭，是副區長，“她邊說邊伸出手來，一改嚴肅的麵部表情，約略有些羞澀地操著上海口音說。“您好。“楚董伸出手來，卻沒有完全放鬆下來。顧區長請楚董坐下，用好聽的吳儂軟語說：“工作人員態度不好請您多原諒。您請放心，明天的廣場大會兩位老人不必到場。“聽到這句話，楚董放鬆下來，甚至有些激動。女區長有些沉重地接著說，“可是，以後的事情我可能也做不了主了，形勢發展很快，變化也很快。““那會怎麼樣？“女區長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大雨沒停，大會照開不誤，到會的人自帶小板凳，如注的大雨就像淋浴噴頭，每一個接受沐浴的人都蜷縮在小板凳上，努力地把臉部抬起，就像一隻隻被罰著打立正的落水狗，雨淚千行地看著臨時搭建的草台。上麵站著一排人，是抗拒解放的“壞份子“，有人在聲淚俱下地控訴“罪行“，所有與會人員還要時不時地舉起拳頭跟著喊口號，“打倒……！“
太陽落山以後，額娘把兒子叫進了房間，屋子裏沒有點燈，隻有床頭的一盞桔紅色的朦朧燈影影綽綽地映照著這張乾隆年間的紫桐木龍鳳床，床上安臥著衣冠整齊的清廷大員，藍裝鑲紅，床邊沙發上端坐著高雅華貴的皇族格格，紅裝鑲藍。絲綢的品質在橘紅的燈影中搖曳著對塵世親情的絲絲眷念。“阿瑪--，額娘--“兒子一下子撲倒在阿瑪的床前，淚如傾盆大雨，“額娘，你們做了什麼呀，天大的事情有兒子承擔，你們這是為什麼呀！““不，兒子，我們沒有做什麼，“額娘把手放在兒子的頭上輕輕地摩挲著，“你阿瑪說，改朝換代了，我們理該走了。““額娘，額娘啊，你們走了讓兒子怎麼辦？“60歲的兒子淚水滿麵，他使勁地抱住額娘的腿，伏在娘的懷裏幾乎嚎啕著說。“孩子啊，你阿瑪說，他這樣做就是為了你，你阿瑪心疼你，孩子啊，額娘舍不得你，可是……““不，不，額娘，為了兒子，您不要，不要啊……“他象一個小男孩似的哭著，哭成了一個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