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1979年2月23日的日記寫道:“伯夏來,帶來文學家辭典。”此時丁玲在北京友誼醫院住院療病,“伯夏”即丁玲的丈夫陳明。隔了一天,25日的日記載入一大段對這本“文學家辭典”的議論——
下午有編文學家辭典的兩個大學裏教文學課的老師來訪,一為李潤新,一為孫瑞珍。他們再三解釋辭典中貶低我之原因,並希望我協助糾正。我亦再三說我決不寫我自己,毀譽由他人。說好不驕傲,不自得;說壞,即使是罵也不在乎,曆史自有公論;說謊的人,說錯了的人都將被曆史,被時間,被後來人所證明。他們好像以為我會為幾個人對我的貶毀而著急,深怕這就是蓋棺論定,必須趕忙自我表現一番。其實多少年過去了.有什麼要緊呢?他們解釋是根據去年五月間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文章寫的。可是我想,你們既然沒有自己的見解,卻又要跟著官們瞎說;既然自己沒有定論,那就取消這個人好了,何苦要那樣的把一個從事五十多年寫作的人來肆意貶低呢?既然你們這樣寫,那就由你們寫去,我是決不為自己去說半句話的!
據這段日記,可以判定“文學家辭典”就是有李潤新、孫瑞珍參與編寫的《中國文學家辭典》現代第一分冊。查四川人民出版社公開印行的這一冊辭典的出書時間為1979年12月,顯然丁玲日記提及者不是這種公開的印本,而是北京語言學院《中國文學家辭典》編委會1978年9月內部發行的“征求意見稿”。《中國文學家辭典》編委會接到四川人民出版社的正式用稿通知後,為了修訂才派人攜去內部印本“征求”丁玲的“意見”。
丁玲怒斥為“瞎說”的“丁玲”條目“把一個從事五十多年寫作的人來肆意貶低”,具體主要指說《莎菲女士的日記》“實際上隻是一個沒落階級的頹廢傾向的化身”,說《韋護》“流露出莎菲式的個人主義情緒”,說《水》“沒有寫出農村破產和農民貧困的深刻根源,以及農民反抗鬥爭的領導力量”;至於《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院中》、《三八節有感》等,被定為由於“她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沒有得到改造”才寫出來的“毒草”,“把解放區描寫得一團漆黑,謾罵勞動人民,矛頭指向黨”,並沿用“再批準”那個年代用慣了的話語說丁玲“和王實味等勾結起來,進行反黨活動”;辭目結尾以肯定的語氣敘道:“1957年文藝界曾展開對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的鬥爭,對他們在延安發表的毒草作品進行了再批判,《文藝報》於1958年發表了關於再批判的《按語》”。
僅僅千把字的辭條充滿上述這類“反右”、“文革”時期的大字報語言,連交代《太陽照在桑幹河上》創作動因也要來一句“黨為了挽救她,鼓勵她到群眾中去改造自己”才去參加了土改運動而寫出這部長篇的。這個辭條是當時大氣候下的產物,有關權威部門對丁玲的政審沒有新的改正文件頒布,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也隻有沿襲舊說的份兒。在日記中丁玲批評研究者“沒有自己的見解”、“跟著官們瞎說”是那個特定曆史時段中無法避免的現象;即便有“自己”的“定論”,倘若不與上麵保持一致,寫出來也不可能公開,說不定僅僅寫出甚或口頭表述也會惹出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