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線地鐵上開了很足的空調,蘇薇摩挲著自己快被凍僵的胳膊,站起來抓住吊環,然後走到對麵座位上,她準備叫醒靠在那裏睡著了的陌生男生。

她知道他坐過站了,因為她已經陪著他在環線上兜了一圈。晚上九點多的地鐵裏很空,零零散散的人上上下下,蘇薇剛剛坐下就注意到了坐在對麵睡著的男生——就這樣,目光黏上就再也離不開,她一直看著他,陪他坐過了一站又一站。

因為,這個男生很像那個人……他微微卷起的發梢,他瘦削的臉型,他微微張開的嘴唇,他睡著的半邊側臉——或許是因為光線,或許是因為晚自習讓她太過疲倦,總之剛看到他的那瞬間,她以為看到了幻覺,她以為重新看見了蔣輕舟。

蘇薇以為自己已經完全忘記了蔣輕舟,但是在看到這個有著和他相似輪廓的少年的那瞬間,心髒劇烈的跳動分明告訴著她——她仍然很想念蔣輕舟,像瘋了一樣想他。

蘇薇終於承認,原來無論過了多久,她都無法從蔣輕舟對她的束縛中逃開。

被推醒的男生先是一臉茫然的表情,在聽蘇薇解釋過後,又趕忙笑著道謝。這時候語音報站提醒鼓樓站到了,男生摸摸腦袋,對蘇薇說:“我到站了,謝謝你叫醒我。”

蘇薇搖搖頭,說不用謝。

他最後回頭看她的那抹笑容,讓蘇薇下意識地抬腳追出地鐵車廂,可是男生已經徑自離去,蘇薇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又縮回來,她滿腦子就隻剩下“他不是蔣輕舟不是蔣輕舟”這個念頭。

他,不是蔣輕舟。

蘇薇蹲下來,雙手捂住突然流淚不止的雙眼,寂寞的感覺排山倒海般襲來——不是因為寂寞才想他,而是因為想他才寂寞。

“喂——”

一隻手按在了蘇薇的肩膀上,她抬起頭,隔著模糊的淚眼隻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是剛剛那個酷似蔣輕舟的男生又走了回來:“你怎麼了?別哭了。”

——別哭了。

這是許多年前,蔣輕舟納她入懷時經常說的一句話。

蘇薇認識蔣輕舟的時候才六歲,她在爸爸工作的醫院裏認識了住院的蔣輕舟,那個時候七歲的蔣輕舟剛剛再一次做完心髒搭橋手術,正在康複階段。

蔣輕舟陪著蘇薇度過了一整個暑假,當時蘇薇隻知道他不能像其他男孩子那樣在足球場上跑步,任何些微的劇烈運動都會引起他心髒的痙攣。後來目睹了蔣輕舟兩次發病被送入急救室之後,蘇薇躲在診療室外麵聽到了爸爸跟蔣輕舟父母說的話,他說這孩子心髒的負擔會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重,理論上講活不過二十歲。

雖然隻有六歲,但蘇薇也已經明白死亡的意思,在她驚叫之前,一隻手從後麵伸過來捂住了她的嘴巴……她回頭,看到了蔣輕舟溫柔的眉眼,他比劃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拉著她離開了診療室。

一路拖著抽抽噎噎的蘇薇回到自己的病房,蔣輕舟才回過身摸摸她的腦袋,說:“別哭了。”

蘇薇七歲的時候,新年裏也是在醫院陪爸爸加班。再次住院的蔣輕舟帶她到天台上看新年煙花,她卻把煙火當做流星,許願說希望輕舟可以痊愈。在這個煙火絢麗的新年之夜,八歲的蔣輕舟一本正經地跟蘇薇約定,長大後會娶她做新娘。

鬧鍾刺破了清晨的安寧,蘇薇猛地睜開眼,按下鬧鍾後毫無留戀地坐了起來——她不要再讓那個夢有任何的延續,她不想以任何方式再回憶起蔣輕舟,就算是做夢都不行!

可是站在水池前,蘇薇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那枚銀質四葉草依然垂在鎖骨間的位置——雖然早已過了相信四葉草童話的年齡,但是仍然沒舍得摘下這條項鏈。抬起眼,她覺得自己好像透過鏡子在自己眼睛裏看見了輕舟,那個自信又美好的輕舟。

放學的時候,蘇薇意外地在校門口看見了昨晚地鐵上的那個少年。他穿著青玉中學的校服,袖子卷到肘關節之上雙手插兜,風吹著他的頭發朝著一個方向奇怪地倒過去,他站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衝她露出好看的笑。

“我叫羅柚,昨晚幸好你叫醒我。”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蘇薇下意識地把手放在了胸前。

假裝沒有看見她防禦性的動作,羅柚又往前走了半步,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說:“你昨天穿著校服呢。”

僅僅因為校服,就跑到濰海中學門口來等人?真是夠……

魯莽。蘇薇皺了下眉,下了定義。

“那現在為了慶祝我們的相識,我請你去吃水果刨冰吧。”

盡管清清楚楚看到了男生眼角蘊藏著的狡黠,蘇薇還是跟著他走了。或許因為今早的那個夢在作祟,欺詐師日光先生又趁機把他的笑容模糊成了那個人的樣子,蘇薇幹脆閉上眼睛催眠自己:就當做——最後再跟在輕舟後麵流浪一次。

但是這場短暫流浪的結果去讓她大失所望,羅柚根本沒有半點跟輕舟相似的地方。羅柚幾乎是與輕舟的溫柔沉穩相對立般的存在,他熱情開朗得像一團火,灼灼的熱氣燒盡了蘇薇的所有臆想——這個人根本不是輕舟的影子,他就是他,是羅柚。

蘇薇垂下眼瞼,大概昨晚會把他錯看成了輕舟,是因為太過想念而生成的幻覺吧。

蘇薇本以為羅柚會是曇花一現的過客,沒想到卻再次在校門口見到了正等待自己的他。蘇薇並不遲鈍,已經隱約明白了……或者說感覺到了他的意思。

就像蘇薇感覺到的那樣,羅柚太過張狂自信,他自信到了敢直截了當地對才見過三次的女生說“要不我們試著談談戀愛吧”。蘇薇欣賞這樣自信的男孩子,但欣賞並不意味著傾心,她手指尖轉動玩弄著自己頸間的四葉草吊墜,毫不猶豫地對他說NO。

本以為事情至此可以終結,對方一定會就此退散。沒想到羅柚竟然哈哈笑了起來,他的牙齒在日光下閃閃得像是高露潔廣告,蘇薇滿臉黑線地等他笑夠了,然後問他在笑什麼。

“很久沒見過你這麼坦誠的女孩子了,好歹也給我留點麵子嘛,哪怕說考慮考慮也行啊。”羅柚笑得眉毛眼睛都彎了起來,完全沒有告白剛被拒絕後應有的沮喪勁。

“那麼沒事了吧,再見。”蘇薇衝他揮揮手,轉身,邁步。

“喂——等等我!”

蘇薇沒想到羅柚會這樣的死皮賴臉,硬是跟上來走在自己旁邊。走過一個紅綠燈,坐了兩站公交車後,她見他還是堅定不移地跟著自己,隻好停下來準備在公交站台上跟他說清楚。

“我不會喜歡上你的,你別浪費時間了。”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為什麼你覺得自己不會喜歡上我?拒絕我的唯一方法,是給我一個可以讓我接受信服的理由。”羅柚說到這裏停頓了幾秒才繼續,“如果沒有可以讓我信服的理由就是沒有答複,既然沒有答複我當然要繼續等待咯。”

這是什麼古怪邏輯?蘇薇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這分明是一隻超級自大狂嘛!

“那我明天來拿你欠我的理由。”說完,羅柚揮揮手,然後徑自穿過自行車流到了行人便道上。

“喂——”蘇薇喊他。

聽見她的叫聲,羅柚回頭。

“你別再來找我了!”蘇薇把雙手攏在嘴邊,為了讓聲音傳得更遠。

然後她看見羅柚像是沒聽到這句話一樣,笑著衝自己揮揮手便轉身迎著夕陽一步步走過去。右手下意識地撫摸過頸間的四葉草,蘇薇喃喃自語著“沒有理由就是沒有理由”,突然失笑。

眼睛裏酸酸漲漲的,好像都要流淚了。

從那天之後,羅柚真的每天放學後來找蘇薇,來拿他所謂她欠他的理由,但無論蘇薇說什麼,均被反駁為不合理,於是兩個人就一路爭辯。

無論是以怎樣的借口,羅柚開始像這樣每天送蘇薇回家。久而久之,兩個人倒真的熟悉起來了,熟悉到蘇薇可以開口問羅柚——“你為什麼喜歡我?”

“因為有緣啊。”羅柚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地鐵上那麼多人,偏偏我睡著的時候就你跑來叫醒我。”

“那如果換個人來叫醒你,你也可以喜歡那個人?”

這次羅柚沒有立刻回答,停頓了幾秒之後,他看著蘇薇笑了出來,“哪有那麼多如果,叫醒我的就是你,不是別人。”

蘇薇被反駁得啞口無言,是啊,世界上根本沒有“如果”,用“如果”開頭的句子都是假設,假設即是不存在,不過……如果所有的“如果”都能成真,那麼該有多好。

就在蘇薇亂七八糟想著這些關於如果的事情的時候,羅柚輕哼起了《遇見》——我聽見風來自地鐵和人海,我排著隊拿著愛的號碼牌。

蘇薇扭過頭去假裝沒有聽見,她想他們不過是碰巧同乘了一趟地鐵,碰巧有了一次相識的機會。直到九天之後,她才終於意識到,原來那個叫羅柚的男生已經悄無聲息地在自己心裏搶占了一席之地。

那天蘇薇出了校門後習慣性地東張西望找羅柚,等了快半個小時仍然沒有看見他,於是她拿出手機發短信問他在哪裏。

——發燒了,正在醫院輸液。

——哪個醫院?

——複興。

退出信息界麵,蘇薇伸手攔了輛TAXI,去了複興醫院。

穿著白大褂的護士,滿臉病容的患者,撲麵而來的消毒液的味道……直到被這些信息刺穿了大腦皮層,蘇薇才記起來——她是害怕醫院的。

她抱著雙臂抗拒著來自心底的畏懼,本來是想走到詢問台問護士輸液室在哪裏,卻突然瞥見了旁邊的急救室——急救室敞開著門,顯然裏麵沒有病人,但是蘇薇卻一個晃神,好像看見了穿著藍色手術服的護士們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好像聽見了各種儀器滴滴嗒嗒的聲音,好像聽見了哭泣和辱罵的聲音,好像回到了那個最糟糕的下雨天……

“喂,你怎麼來了?”

一隻手從背後拍上蘇薇的肩膀,她驚慌失措地回頭,看清身後的人後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扯動嘴角後卻發現不僅自己擠出的不是笑容,卻是眼淚。

羅柚被突然哭起來的蘇薇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隻好試著伸手摸摸她的腦袋,想要哄她別哭了,沒想下一個瞬間她卻撲進了他的懷裏,抱著他哭得更厲害。

羅柚拍著她的背,由著她的眼淚弄濕自己的襯衫,他無法想象究竟是什麼原因,竟然能讓她哭得這般悲痛欲絕。現在他能做的也隻有抱著她,低頭用下巴磨蹭著她的頭發,給她最溫柔的安撫。

蘇薇開始和羅柚交往。那天在醫院裏,當她害怕得隻想逃避的時候回身發現竟然還有那樣一個懷抱可以供她倚靠,她突然覺得自己心底的寂寞終於被打開了一個缺口。

可以一起看電影,可以一起逛街,可以在睡前相互發一條道晚安的短信——蘇薇逐漸依賴上了這種有人陪伴的感覺。

暑假的第一天恰好趕上蘇薇的生日,於是約了羅柚出門。兩個人中午先去西單吃了回轉壽司,下午跑去了北京遊樂園。

羅柚愛玩,拉著蘇薇直奔驚險刺激的遊樂項目,雖然在半空中哇哇亂叫早已經把嗓子弄得嘶啞了,但她還是興衝衝地跟著羅柚去排一個有一個的長隊。當他們兩個乘船從幾米高的滑道上俯衝下來,被濺起的水花弄濕了全身的時候,被羅柚攬在懷裏的蘇薇又無端地想起了蔣輕舟——她和蔣輕舟也玩過這個激流勇進,那年夏天他和她偷偷跑來遊樂場玩,卻因此害他進了搶救室住院兩個月。

坐在木果樹屋裏吃海盜船冰激淩的時候,羅柚挖著挖著冰激淩,突然好似無意地問了句:“輕舟是誰?”

蘇薇倏地睜大了眼睛,奇怪地看著他。

“哦,是那天在醫院聽你提到的這個名字。”羅柚解釋,之前在醫院,她抱著他邊哭邊說輕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我害了你,你能不能回來……

蘇薇放下了勺子,蔣輕舟,是那個被她害死的男孩。

蘇薇念初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在病房裏和蔣輕舟吵架之後,獨自跑去了距離醫院兩條街的遊戲廳打地鼠泄憤。

那正是暴雨頻繁的季節,雨雲從西邊上來,先是狂風亂作沒一會兒就電閃交加暴雨傾盆,蔣輕舟念著蘇薇沒有帶傘,怕她淋在了半路,於是打電話問她在哪裏,準備溜出醫院去給她送傘。

可是蘇薇的手機卻是關機狀態,蔣輕舟這才想起來剛剛蘇薇提過她的手機沒電了。看看窗外越來越大的雨,蔣輕舟還是換了衣服,準備出去尋蘇薇。

蔣輕舟剛出醫院大門,就看見一輛救護車迎麵開了進來。等他走到交通路口的時候,聚集在那裏圍觀的人群才剛剛散去,隻言片語的議論聲夾在雨絲裏飄進了他的耳朵,聽說——剛才這裏發生了車禍,被撞倒的是一個穿紅色短裙的女孩。

車禍?紅色短裙?蔣輕舟的大腦瞬間炸開了,因為蘇薇今天穿的就是紅色短裙!而且這是她去遊戲廳必經的路口!

他想起了那輛救護車,他想蘇薇一定是被那輛車送進了醫院,所以他調頭拚命地朝著醫院跑去。這短短的不到三百米的路程,對於蔣輕舟來說,的確是拚上了性命在奔跑——他的心髒不能承受任何運動,短短幾步的奔跑,足以致命。

蘇薇得到消息趕到醫院的時候,隻看到了搶救室手術台上被白布蒙起來的人——他們告訴她那是蔣輕舟。渾身濕漉漉的她,已經忘記了該如何哭泣。

蘇薇發現自己已經可以冷靜地講述這些事情了,語調平穩沒有眼淚,就好像是在陳述昨天看過的電影。羅柚摸摸她的腦袋,輕輕地抱了抱她,說抱歉讓你想起了不好的回憶。

蘇薇趴在他懷裏溫順得像隻貓,她把自己心底最深的傷痛翻出來給他看,然後覺得自己心裏空了一塊,就好像以前壓在她心上讓她無法喘氣的東西一下子都被他拿走了一樣,她終於可以輕鬆地呼吸了。

蘇薇輕輕舒了口氣,能夠有個人陪著,能夠有個人來分擔心裏的秘密,真好。

能夠遇見羅柚,真好。

蘇薇左手抱著從遊戲廳贏來的毛絨熊,右手牽著羅柚的左手準備和他一起去芭貝拉吃午飯。

從雲霄電梯直接上到大悅城六層,然後在芭貝拉門口拿號排隊。排隊等位的人很多,羅柚說先去樓下買DQ冰激淩,於是蘇薇坐在木椅上低頭用手機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