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國度,能夠珍視知識分子,聽他們說話,是彌足珍貴的。不光是知識分子,作家、戲劇家、畫家……都是一樣。對現實一無所知,可是他們敢講真話。講真話的社會是不常見的,可是講真話確實如此重要。走在埃文河畔斯特拉福德鎮上的時候,驚奇地發現這個小鎮的每一處景觀都和一個人有關——莎士比亞。在埃文河畔,聳立著古老而有文藝氣息的雕塑;在街頭小店的牆上塗抹著莎士比亞的詩作和各色的語言創作;沿街沒有大紅大綠的橫幅,隻有頭上方淡黃色的破舊的橫幅上寫著,歡迎來到莎士比亞的故鄉,來到埃文河畔斯特拉福德。走在莎士比亞的故居逼仄的小屋裏,看到他根本稱不上富裕的房間布置,卻看見有老人默默地站在古老的窗邊沉思很久很久。
莎翁若在天有靈,他也一定驚異於他不長的一生竟能換來這麼多來世。
兩年前,在烏鎮——中國作家茅盾的故鄉。這位生活在莎翁死後四百年左右的中國作家是跟著時代走的,是享有盛譽的。也許是中國的作家太多了,也許是時代變遷太快了,我們沒有在這個旅遊開發過度的小鎮感受到任何茅盾的痕跡,除了那間房子。
話語權是知識分子最起碼的權利(更起碼的是生存權),活著但是不能講話不敢講話的知識分子不叫知識分子,但是個別除外,比如為了活著不能講話不敢講話的知識分子。弗洛伊德說得很對,受虐狂是這樣形成的:假如人處於一種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他會漸漸愛上這種痛苦,甚至把它當做一種幸福。我不敢說這是不是中國知識分子在絕境中的逆來順受的心理。我想象那是一個彪悍異常火藥味十足卻可以全部轉化為革命熱情和階級感情的時代;一個淡化一切個人崇尚無限集體以至瘋狂的時代;一個讓人們對未來無所期待卻又似乎期待很多終至鬥誌昂揚的時代……但是因為隻是看客,大多數時候,我隻能做曆史書的讀者。作為曆史影像的觀眾,我無論如何都走不進那段曆史,也終於被那段曆史殘忍地阻隔。這怪不得誰,這真的怪不得誰麼?
在曼大上課的時候,一個英國學生問老師,是不是中國政府進一步開放網絡作為人們表達思想的渠道的結果之一,是中國人都將政治熱情和各種想法轉化成文字了,就沒有對現實的憤怒或是反抗了?我驚訝於這名英國學生的思辨,卻沒有什麼底氣回答。如果按照這樣的邏輯來講,開放網絡又稱為一項政治手段,一切的一切都淹沒在無窮的政治話語體係中,又全部喪失它們真實可感的意義了。想了很久,企圖推翻,企圖佐證,企圖辯論。可是結果是依舊是無話可說。我討厭這種無話可說,盡管原初的責任或許並不在我。
突然想起有一夜,我夢見自己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和其他三個同伴爬上了敵軍的城樓。我在第一個的位置,爬到一半的時候迎麵撞見了兩個敵兵。他們都似夢遊一樣睡眼朦朧,手裏都舉著槍。其中一個舉起槍衝著我,不開火。我清晰地看見了槍眼的樣子,心髒似乎停止了……驚醒,才想起那大概是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的戰場。我說不清為什麼一定是這個戰場,但卻堅信在夢裏,我變成了曆史的一部分。王小波說,在革命時期沒有人為死了人而傷心,在革命時期沒有人會真的死。殺掉了對方一個人,就如同在工商社會力賺到十幾塊錢一樣高興,自己失掉了一個人,就如同損失了十幾塊錢有點傷心。我有點兒沮喪。因為如果在夢裏,我真的死掉了,也沒什麼人替我傷心。但傷心又如何呢?我疑心好多事情就是在這樣的質問中變得微不足道,最終意義喪盡。人就成了隻追求“有用”,不管任何其他的動物了。
無論怎麼說,或許最好的方法不是圍追堵截,而是疏導擴散。讓全部的言論都在人們的視野中進行,全部的觀點都在公眾的眼皮底下擴散。
這樣當有一天,大家突然醒悟,發現自己所接受的種種言論都不一而足,就必須依靠自己的判斷力來決策了。這個時候才是國民的自主意識覺醒的時候,才是整個社會去麵對真正意義的轉型的時候。如果說了真話,但沒有呈現真話的全部,那麼和說假話造成的結果,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是一樣的。絕沒有任何反叛的意味,盡管也曾擔心自己因為說錯話在若幹年之後被指控“反革命”。或許是因為有些直覺和感性的東西能夠依靠人類的共通情感在曆史的寬廣維度裏得以長久的沉積。我隻是想說自己的看法,盡管它們不一定正確。
照我的看法,所有的人心裏其實都有一種英雄主義情結的。盡管害怕戰爭和死亡,但是我們寧願都成為無所畏懼的戰士,去殺人,殺敵人,然後戰死沙場。可現實是我們都在極度豐富的物質時代誕生,享受著幾乎是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卻始終被一種凋謝的英雄主義所折磨。人總在期待做大事情,成大事業,振臂一呼應者雲集。於是就站在現實空曠滅寂的空氣中喘息,為了這個英雄主義,搭上了全部的夢境作為抵押,結果依舊一無所獲。
追求原初的美的東西,那種感覺可以覆蓋全部的沮喪。比如,我時常回憶起小的時候,自己一個人盯著一件東西,比如沙堆或是天上的雲彩,你會覺得自己將全部的全部都忘記,你不記得你叫什麼,不記得自己現在在何處,將往何處去。你覺得,你自己就是沙堆裏的一粒沙子,或者是雲朵裏的一滴水,或者是天空裏的一抹顏色,總之你變成什麼東西,整個世界都是光明無比的。這種情況經常在兒時出現,後來越來越少,直到今天,日日麵對著電腦屏幕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你還是在自己製造的漩渦裏鬥爭,始終都忘不掉你自己。
小學的時候,一個加拿大學中國哲學的老師問我,什麼是“坐忘”。我說,沒有這個詞吧。後來很多很多年之後,我突然讀到了這個詞,才發覺自己過於淺薄了。不知道不等於不存在。而坐忘,大概是一直以來我心裏的一塊疙瘩,也許是由於小時候變成一朵雲的美妙的回憶,也許是由於在英國的課堂上被卷入了一場討論卻無話可說的窘迫。
一直不敢動手寫小說,是因為曾經的一個老師說,你的文章語言還可以,就是銜接太突兀了,叫人疑惑。從那以後,我一直留下這個毛病,直到今天。我喜歡把我想說的東西變成一堆毫無規則的石塊,然後用自己最愛的姿勢撒到海水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遼闊的海,是一片自由陽光燦爛的海。我不等待這些石塊的回聲,隻等待撒完它們時自己心緒的平靜。也許這注定我成不了一個小說家,至少是一個對讀者負責的小說家。
在搜集起這些石塊的時候,我是自戀式地快樂,當我拋出這些石塊時,卻是無比地滿足。我從不期求從大海那裏得到什麼,隻想從這個動作裏獲得無盡的快感。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作家都可以獲得這樣的快感,我不是作家,不知道。
你所知的東西越多,越是對你和這個世界溝通的阻遏。或許這不合邏輯,但是還是選擇堅持。這大概是能夠解釋梵高身後盛名,解釋尼采後世的膜拜以及司馬遷流芳千古的最直接的方法。他們,都是胸中藏有丘壑,在天地間行走的人,可是卻沒能在活著的時候克服孤獨。由此可見,知道得越多,並沒有把你帶入到光明的通衢,反而可能將你引向生命的苦難和無限的孤獨中。人於是就在追求這種孤獨的過程中走向死亡,尋找永恒和意義。我於是看到了很多希望,偉大的希望。
有人說,讀書能夠幫你找到自己。我反而覺得,讀書的時候是沒有自己的。比如在你讀一本與你產生極大共鳴的書的時候,你是可以如同小時候看雲的時候一樣是忘記自己的。你已經自然而然地和書中的某一種元素結合,或是一個人物、一種思想,或是一個言論,抑或僅僅是一句話一個字。總之你已經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但是,當你從書中醒來回到現實,聽到門外轟鳴的汽笛和窗外飄落的雨點的時候,才逐漸找到你自己。
而你讀到的這些東西,其實是不需要刻意記憶的,它們會自動地融化成血液中的一部分,在很漫長的日後決定一個行動和決策,也許微小也許龐大。但是,我一直無比堅信,所讀的思想是可以在某個時候左右言行的。這就是文字的魔力。
假如有一天,有人讀了這篇很爛的東西,完全在囈語的文章,他覺得和他的生活有一個交集。那就算是一個沒有結局的勝利了。如果有一天,當我再一次看到這篇很爛的東西,還是覺得它很爛,甚至更爛。那就是我沒有結局的勝利了。因為很可能早已經變成了文字世界以外的人,一個空空追求榮譽卻無法讓自己內心飽滿的人。沒有人知道,包括我自己,寫這樣的文章做什麼。
我甚至終於不能明白,革命和性愛是怎樣扯上關係。這不是論文,我沒有論點,也沒有完整的有說服力的論據。我隻是在講一個自己思維跳動的故事,講一段也許自己都不甚明了的邏輯。
所幸的是,這確是一個說不完的故事,一個講不清的邏輯。
2011年11月9日星期三於曼徹斯特大學公寓淵本文於華語大學生第一網站要要北鬥網連載冤淵原名葉性與革命曳袁選自葉城門外的獨行遊蕩要要一個21歲女孩的大不列顛之旅和靈魂修行曳袁朝鮮民族出版社袁2012年5月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