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迎新晚會之後,宋依就再沒在她的腦海中浮現過。他坐在教室的最後麵,似乎沒有人覺察到他的存在。一月初的北方寒冷加劇,地麵上盡是灰白色的積雪。籃球場上也鮮有人跡。那天體育課考試補測,恰巧班級裏隻有曉竹和宋依錯過了考試。曉竹不擅長體育,所以跑起800米來有些吃力。宋依雖然平日很少鍛煉身體,但高高的個子1000米還是應付得過去。
傍晚時分,兩人補考之後一起回教室。曉竹突然覺得自己頭暈目眩,大概是低血壓的毛病又犯了。她走在宋依後麵,停了下來。宋依回過頭,朝她走過來的時候聽見她喃喃自語,就把她扶到台階上休息。
那天,火紅的晚霞從天角鋪展開來,在白雪的映襯下十分熾烈。
晚自習的鈴聲響起,操場上人群散盡,空曠的運動場上隻餘兩人。他們並排坐著,對著夕陽的餘暉。宋依遞過來一張餐巾紙,曉竹說聲謝謝,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宋依說,以後別那麼用力跑,來得及。
曉竹笑笑說,你跑得那麼快,怎麼做到的?宋依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沒說話。你數學那麼好,為什麼學文科呢?曉竹問。
因為喜歡地理,以後無限的可能都在一張地圖上,不是麼?空間和時間,就是宇宙了。
曉竹若有所思,她喜歡語文,但是最不喜歡地理。因為地理永遠在變化,無法預知下一刻的去處,也不能確定這一刻的存在。她學不好。
之後的一次地理考試過後,幾乎考了全班倒數的曉竹沮喪至極。最傷害她自尊的,是年輕衝動的地理老師,一個剛過20的女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麵批評了她。她當時毫無防備,而且束手無策,她隻能低著頭,聽她數落她的不是。最後,她哭了。那是她第一次當著全班同學的麵流眼淚,所有的憤怒在那一刻積聚,她怨恨自己的無能。快要下課的時候,身後傳過來一張淺藍色的紙條,打開來,上麵畫著一個笑臉,寫著:你笑的時候才好看,快把眼淚擦幹吧。字跡小心而拘謹,但是寫得格外認真。
她回過頭,發現宋依朝她眨眨眼睛。
每天從教室裏走到漆黑的夜色中,走向寢室的路上,總能聽見宋依遠遠地吹著口哨,或者唱著歌。那口哨聲和歌聲總能讓她安穩。他們沒有說過太多的話,可是他們彼此感激對方的存在。
三年的時間一晃而過,曉竹依舊一邊安安穩穩地讀書,一邊期待著大學浪漫的生活。她等待的,其實是一份能給她甜蜜和安全感的愛情,是不必聽任他人的自由時光。高考的那天中午,她站在母親為她預訂的考場旁邊的賓館陽台上,任由明媚的陽光照得她睜不開眼睛,覺得一切都快結束了。真好。
考試過後,一場瓢潑大雨洗劫了這座城市。踩著雨水被淋得渾身濕透回到家裏,曉竹突然覺得整個人空了。她拿出手機,發給她唯一留有的短信記錄的那個號碼:我回家了,你考得怎麼樣?她翻閱著他們之間的短信,大多是考試前相互鼓勵的話,頂多也是過年時對未來生活的期待和對新年的祝福。他說,祝我們在北大相會,實現自己的願望。日期恰好是當年的年三十夜裏。
她突然想起那天他陪著他坐在運動場的台階上望見的夕陽,美得沉靜。突然想起那天地理課上他傳過來的字條,那個把她逗笑的幼稚的笑臉。想起聯歡晚會上,他一次又一次登上舞台唱的那些動人的歌。她翻開寫字台前的相冊,發現每一次班級活動的照片上,他都站在她的斜後方癡癡地笑,很憨厚很木訥。
手機響,短信上,宋依寫:發揮得不好,你打算怎麼辦?
曉竹很想說,我會去北大的,因為北大一直以來是她的夢想。在她小學的時候就曾經在未名湖畔照過一張相。那個時候的北大是她心裏不可替代的一方沃土。可是怕刺傷他的心,曉竹打了兩個字:等待。
從高考結束之後,曉竹就再也回憶不起在寫下那些答案的時候自己的思路和判斷究竟如何,想不起來自己把試卷遞給老師的時候存有怎樣的心情。一切都仿佛在久遠的從前,印象模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官方答案出台,然後估算分數,報考學校。
時鍾滴滴答答,日日夜夜。
她守著自己的手機,甚至連吃飯和睡覺的時候都不敢懈怠,等待著班主任的通知。每天夜裏,她會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然後在黑暗裏摸出手機,檢查是不是有短信或是電話記錄。她甚至止不住地夢見自己拿到了高考考試的答案,發現錯了大半,接著就是驚醒。
這場考試對她真的這麼重要麼?她從未懷疑過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從她懂事開始,就聽人說考名牌大學,考北大考清華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從小學開始,她就默認自己是北大的一名學生,毋庸置疑。而她這三年來每天的努力和每次考試過後的計較不都是為了這一刻麼。她對此深信不疑。那時候她不相信命運,卻想不出可以掌控命運對抗厄運的方法,所以隻能在等待中煎熬,暗自揣測自己的未來。
她甚至想象著自己站在那塊讓她心向往之的匾額前,驕傲地照一張相。而每年高考結束之後,學校都會把考上清華、北大的學生照片掛滿學校大廳一側的牆壁上。她曾經無數次地經過那裏,想象著自己的照片就在上麵,她急於在那裏看見自己。
無數次的夜半驚醒,無數次地糾結彷徨之後,曉竹終於接到了班主任的短信,通知大家去學校領考試答案。天氣炎熱,驕陽似火,曉竹捧著厚厚的一疊答案一口氣跑回家的時候,覺得自己快要在炎熱中窒息。那一疊答案不知道為何變得沉甸甸。
當晚,宋依發來短信,說不打算報北大了,希望不大。打算去香港讀大學。
曉竹為了保險起見,也沒打算去北大。她最終選擇了一所靠海的南方學校。
假期依舊漫長。曉竹不知道大學是什麼樣子,需要她做什麼準備。她把高中三年的參考書和練習冊打成捆,賣給廢品站,算是結束了一段“不光彩”的日子。宋依飛香港的前一天,約她出來見麵。她戰戰兢兢地從家裏跑出來,一口氣跑到那條他們熟悉的街道,遠遠看著宋依高高的影子在午後的陽光下拖得老長。
他帶她去看電影。她曾經幾次想要靠在他的肩膀上,像電影裏演的那樣。但是直到120分鍾的電影結束了,她也沒敢,怕他躲。從電影院走出來,她一邊暗自怨恨自己的懦弱,一邊努力回想電影的場景,可是怎麼都無法把那些零碎的片段連在一起。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夜色裏飄起了小雨,他們沒撐傘,走在安靜的街上。
走到她家的樓下,她怕爸媽從窗子裏看見他們,就在很遠的地方停下來,麵向他。她預感他一定會對她說什麼。她緊張地盯著他的嘴唇,低頭看見他絞在一起的雙手。
焦慮地等待。
可是他什麼都沒說,隻往她手裏塞了個小巧的袋子。回頭就走了。曉竹看著他的背影走遠,瘦高的個子,從街角消失不見。她想喊住他,但她知道,沒什麼好說,明天他就去香港讀書了。
她借著昏黃的路燈光和細碎的小雨,在這座她生活了19年如今就要說再見的城市,在那片她再熟悉不過的夜空下,打開了袋子。一個八音盒,透明的玻璃蓋,打開來一隻芭蕾女孩跳著舞,寧靜的街道上響起了她熟悉的歌曲。
她記得歌裏唱的是:“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陪我經過那風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袋子裏的一張卡片上是她熟悉的用力的字體:
“曉竹,你知道那天我為什麼跑得那麼快嗎?因為我知道你就在一旁看著我。我沒敢對你說,從我走進我們班的那一刻起,看見你坐在那裏,直覺就告訴我,如果這個班裏有一個我最愛的姑娘,那麼那個人就是你。”曉竹隔著被淚水灼燒的雙眼,想起無數個瞬間。他們甚至都沒碰過一次手,沒像書裏寫的那樣吻彼此的臉。他們除了那些平淡無奇的短信和那些留在教室裏的記憶之外,什麼都沒有。
大學生活不期而至。她把八音盒擺在大學寢室的桌角。四年的大學時光裏,她遇見過不少大聲說愛她的男孩,也談了幾次戀愛。他們和其他校園情侶一樣,在大學校園裏大大方方地牽著手走過,在傍晚的海邊襯著天邊的夕陽擁吻,彼此說著熾烈的情話,承諾著未來。但是每當曉竹看見夕陽的餘暉灑滿整個天空的時候,她都會想起那天她和他坐在運動場一側的台階上的場景。他們沒說那麼多話,沒有什麼親昵的舉動,也沒有許諾過未來,可是他看她的眼睛那麼純淨,像一汪海水一樣澄澈。
她又想起了自己讀到過的昆德拉的那句話,遇見是兩個人的事,離開卻是一個人的決定,遇見是一個開始,離開卻是為了遇見下一個離開。
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世界,但是我們都不擅長告別。
她用七年,等待,隻為了,同他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