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禁忌,無聲的禁忌。她曾親眼見到隔壁班級的年輕班主任把一個男生一個女生叫到走廊裏去,大聲吼叫著。那天下午,整個走廊都充斥著那個女老師歇斯底裏的尖叫聲,隻是因為兩個人早戀,成績下滑。課間時分,曉竹從他們身邊走過,撲麵而來的是失敗艱澀的氣息,那是由男孩的自責和女孩的委屈混合而成的奇特的氣體,味道就像一顆榴蓮。不知道為什麼,曉竹同情他們,卻也帶些幸災樂禍的味道。人都如此,對於那些擁有自己不能得到的東西的人,總是抱有一絲僥幸,認為那是禍不是福,直到答案見分曉之後才開始慶幸自己生活中那件事物的缺省,似乎是撿了大便宜。
曉竹曾經因為《巴黎聖母院》裏愛絲梅拉達與卡西莫多相擁而死的場景心酸不已,因為《查泰來夫人的情人》中森林雨夜偷歡之後的喜極而泣感到不解;曾經對簡·愛身處的那座陰森神秘的桑菲爾德莊園感到恐懼,同時卻對羅切斯特的愛戀心向往之。也曾經在舊雜誌的那些殘破不全的段落裏找到過那些讓她怦然心動的感覺。而在現實生活中,愛情對於她而言是如此渺遠無際、不可碰觸。
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午休時分,一個人,捧著一本書,從教學主樓走向寢室的路上,經過一塊不大的場地。那是這所學校在田徑場之外開辟的一塊籃球場,沒到午休時分就人聲鼎沸,男生們成群結隊,寧可餓著肚子也跑過來占一個籃筐。
午後,陽光透過樹葉投射到地麵上,形成星星點點的斑影,樹蔭處堆放著男生們換下的衣服和鞋,也不時坐著一兩個路過的女孩,一邊裝作讀書和沉思,一邊斜眼看操場上心儀的男人。那些在教室裏不那麼靈便和專心致誌的腦袋一到籃球場就變成一群奇怪的生物,他們嘶吼、奔跑、跳躍、投球,步伐輕盈,也透露著不可侵犯的狂野。他們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展示著不可一世的威望,就像東非大草原上的豹子一樣,劃分著自己在異性心中的領地。
曉竹每天中午從寢室與教學樓之間經過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從兩個籃板中間穿行。她一麵小心籃球砸過來失了尊容,一麵假裝目不斜視。
其實卻是在用餘光打量那些奔跑在運動場上流著汗的男孩。
他們有的赤膊上陣,堅實的臂膀被驕陽曬得通紅,肌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有的動作敏捷,伸手利落,傳球和投射都可以引來隊友的歡呼。
曉竹覺得自己似乎在那麼一個瞬間成了球場的中心,她仿佛覺得那些男孩拚得更賣力了,腳步移動得更迅速了,他們會不會是為了給她看的呢?
這群人中間,除了程一陽她都不認識。
她暗想,當年認識程一陽的時候他們才七歲,轉眼間都到了17歲,原來10年的工夫並沒有之前預想的漫長,隻不過是在一次次的考試、一堂堂的課上、還有放學回家的路上消耗掉這麼久的時光。
當年認識程一陽的時候,曉竹第一次覺得自己笨。他們同樣坐在一間數學課堂上,聽老師講同樣的題目,可是課後的每一次考試都是挫敗。
曉竹驚訝地看著身邊的程一陽準確而快速地寫出了全部題目的答案,甚至不按照老師規定的方式和步驟。他試卷上的紅色的對勾深深刺痛了她,不是因為她做得不好,而是她足夠努力了卻無法達到自己預想中的完美,而程一陽似乎是輕而易舉地獲得了成功。
那是第一次,她感到自己並非無所不能,有些事情是她無論怎樣爭取都難免挫敗的,就像程一陽試卷上那麼簡單一個答案上大大的紅色對勾。
小學時代的五年轉瞬即逝,畢業留言本上,還寫著程一陽不那麼規整卻很用力的贈言:永遠的朋友。曉竹曾經懷疑自己喜歡他。因為每次他因為淘氣受到老師嚴厲批評的時候她都跟著揪心,恨不得站起來同老師對峙。
當然她始終是不敢的。她已經乖到連回答老師問題都要壓低聲音以免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的地步。所以除了等程一陽坐下來之後拍拍他的肩膀之外她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程一陽可不像她一樣這麼在乎。下了課,他就又跑到操場上和同學一起丟沙包、打籃球。曉竹隔著窗子,坐在小學班級的一側,開心地笑。轉眼10年已過,原本以為一切都會在時間裏打磨幹淨,都會發生改變。如今的曉竹,卻還在經過籃球場的時候看見那個她最熟悉不過的身影靈巧地投籃、跳躍,動作漂亮而親切。
她深知,他們能不如以前那麼熟悉了,她不能再拍著他的頭安慰他,他也不能把她的辮子係在椅子上;她不敢像10年前一樣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大聲喊出他的名字,他也不敢在訪學之後在教室門口等著她收拾好書包然後一起回家。如今他們無非是見了麵之後點一點頭,最多也不過是抬起手打個招呼。
他的世界,曉竹再也不能理解了。
曉竹享受著難得被男生包圍的短暫的時光,那餘光裏跳躍奔跑的身影似乎也向她投射出近似“朝聖”的目光,讓她不禁感到麵頰在灼燒。她自知不美,也沒有什麼窈窕的身材,可是她覺得自己闖入了一片讓人欣喜和狂躁的領地,一切是如此新奇和美好。
程一陽,那個曾經背著大大的書包、邋裏邋遢,陪她手牽手從小學走回家的男孩也長大了。那些年少時懵懂的感情竟然如此經不住時間的打磨,難以靠感覺和期待把握,更談不上懷有多遠的憧憬。
女孩的世界總是比男孩的世界更老些,她們往往最先明白喜歡一個人的滋味,然後無奈地看著身邊的男孩子們彈著玻璃球幼稚地罵著粗話,絆絆磕磕地長大。她們不得不像一個母親一樣充滿耐性,或者至少像姐姐一樣懂得照顧,而她們的心也並非無堅不摧,她們時常被男生無來由的幼稚擊垮,然後服服帖帖地馴服於那個原本不屬於她們心靈世界的空間。
因此不斷等待和自我折磨幾乎都在女孩的成長中必不可少,像一劑難能可貴的調味品,豐富了青春這一席菜肴。
老狼的歌裏說,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在曉竹的印象裏,高中是如此漫長,畢業也遙遙無期。她幾乎厭倦了每年如一日的勞作,卻遲遲看不到收成的一天。若不是學校後門出去的那片土地適時地給予她安慰,她覺得自己可能會半途而廢。
一個很偶然的機緣,曉竹從學校的後門出去,散步到一片鮮見人跡的田野。那天春風和煦,北方清涼的空氣裏浸潤著陽光的味道,暖暖的。
曉竹沿著未經修繕的土路走著走著就看見一片翠綠的田野。那些她叫不上名字的莊稼在風中起舞,搖晃著枝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從她行走的田壟上望過去,盡是綠色的莊稼和黃色的土地,空氣裏滿是清香。她蹲下來,在土裏發現了幾顆去年收成後剩下的紅豆。她撿了幾粒,放在口袋裏。她想起賈寶玉“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的詩句,那是她迷戀的紅樓世界,可是在現實生活裏,她做不了林黛玉,也不會喜歡上林黛玉這樣的人。
或許並不如書上所說,文學與生活原本其實是素不相識的,隻是偶然的契機讓兩者相逢,發現彼此的動人之處,繼而開始永無休止的博弈。
可悲的是生活逐漸占了上風,文學放棄了原本的高貴,成了凡夫俗子皆可玩弄的東西,生活於是愈發猖獗,侵蝕了對方的樂土。
站在田埂上的時候,曉竹覺得自己的生活終於開闊許多。不再需要為著前前後後的排名心驚膽戰,也不必覺得考得不好就有愧於誰,更不會因為學校裏在升學壓力下彌漫著的火藥氣息而壓抑自己,她不為誰活著,甚至不為自己。
三毛說,刻意去找的東西,往往是找不到的。天下萬物的來和去,都有他的時間。每當考試失利或是心情沮喪,曉竹就到這片田野上轉一轉袁望一望雲卷雲舒,想起三毛的這句話,天下萬物的來和去,都有他的時間,心便安靜下來。
曉竹不止一次地感覺到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隔閡,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克服的隔閡感讓她惶恐。同伴們下課時口中的八卦消息、明星的傳聞、最新上映的電影、裙子的款式和指甲油的顏色……都難以讓她提起興致。她最愛的事情,就是帶一本昆德拉的書,在午後陽光最柔軟的時候,到那片田野上去讀。
米蘭·昆德拉說,遇見是兩個人的事,離開卻是一個人的決定,遇見是一個開始,離開卻是為了遇見下一個離開。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世界,但是我們都不擅長告別。
對於那個時候的曉竹而言,遇見和告別都是如此遙遠,那些伴隨而生的夢想和期求也遙不可及。在那所追求升學率、凡事靠成績說話的學校裏,她沒有其他可以辯駁的武器。她生來不喜歡與人爭鬥、攀比,也就無所謂輸和贏,她始終無法忍受的,是成績下滑時難以遏製的心驚和老師不經意間的暗示。除了好好讀書,好好考試,她找不到其他宣泄的途徑。於是她學著適應那裏的規則,拚命學習,成了優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