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繼續發著呆,手下壓著草草寫就的英語作文。
去年的這個時候,雪來得早些。那日天陰沉沉,卻並不妨礙鵝毛大雪飄然而至時我們的興奮。那堂課我們全部獲準跑出來打雪仗、堆雪人,圍著不大的操場一圈圈跑。東北的12月,攝氏零下20度左右,至少也有零下十七八度。我們幾個死黨,拉幫結夥,圍在一起打雪仗。那天我穿著豔紅的大棉襖,在白雪地裏十分顯眼,也自然而然成了攻擊目標。幾個雪球同時向我飛來,躲閃不及,被砸得眼前金星閃閃,轉眼間成了“雪人”。為了逃避伏擊,我幾乎匍匐地緊貼雪地,千辛萬苦移動到教學樓,然後三步並作兩步上了樓。
教室裏,隻有他。
他那天穿著一件深藍色帶著白色波紋的高領毛衣,站在窗前,發呆,眼睛裏除了窗外的白雪,什麼都沒有。我一時間忘記了自己被雪球砸得異常狼狽的樣子,在身後叫了一聲“吳老師”。他回頭的時候,我忘記了一切。
他起先沒有認出我,因為我的眼鏡因為室內的熱氣而蒙上一層霜,頭發因為摘了帽子淩亂不堪,早上小心翼翼別在頭上的發卡也不知去處。一件大紅的棉襖土裏土氣,格外紮眼。他微笑著,一邊朝我走過來,一邊自言自語:“這是誰啊。”接著,他伸出那隻美極了的修長的手,拍了拍我肩膀上的雪,才呼出我的名字。
他的手指無意間碰到我的臉頰,熱得像一顆炭火。他用隨身攜帶的毛巾在我亂糟糟的頭發上輕輕撣著,說,快去歇一會兒吧,瘋成這樣!那語氣,像對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嗬護、嗔怪但不苛責。我愣在那兒,不知道有多久,不知道他發覺我的窘迫了沒有。
那是他第一次碰到我,也是最後一次。
他是我的老師,年長我將近二十歲。我隻能坐在離他很遠的地方聽他講課,或者至多站起來回答他提出的問題,再或者,最奢侈的就是被他叫去辦公室和他聊最近的學習情況。除了那一次在教室裏短暫的聊天,我們從未單獨相處過,從來沒有。他在我眼裏,成熟、穩重、完美;可我明白,我在他眼裏,不過是個沒長大的小屁孩。那時候我還沒發育完全,個子不高,鼻梁被眼鏡框壓出了一道淺淺的痕跡。我內向,不喜歡和同齡人聊天,不了解他們喜歡的流行音樂專輯或者電視劇,不知道大部分歌星影星的名字,更談不了八卦新聞。
我遠離他們所有人,不是刻意遠離,而是被種種無知疏離。這種無知,是青春期的孩子為自己畫的一個領地,他們憑借興趣愛好劃分自己的敵友,然後既然決然地以最明確的方式告知。
那時候我除了他,什麼都沒有。甚至他也不曾被我擁有,哪怕片刻。
唯一值得驕傲的,就是我因為模仿他而日漸俊秀的字體。難得享受的片刻,就是考試成績下發時我不必為了掩蓋什麼而向父母扯謊,我短暫的自信,全部來自這一刻的安然坦蕩。唯一貪戀的時光,就是他朗讀課文的時候寂靜無聲的教室,如同空曠的原野,他的聲音,就像那曠野之間的風中,落葉窸窣的飄落聲。
為了享有這些,我寧願犧牲其他任何一種快樂。
我是家長心目中的好孩子,同學眼裏的優等生。不會偷偷逃課跑出去看電影,不會參加任何人的生日派對,不懂得怎樣給人送生日禮物。不迷戀任何一部肥皂劇,不喜歡其中的任何一位主人公,不對什麼男明星花癡,也與這所學校的風流事件隔絕。我同這所學校最帥的男孩同桌,可我從沒因此而想入非非,也沒覺得享有什麼福利。我隻是覺得他性格開朗,笑起來嘴角的酒窩很可愛。除此之外,我們隻是同學。不理解的是,為什麼每節課間,門口就擠滿了來觀摩他“美貌”的女生。我不參與什麼八卦,也從來不因為學業優秀而成為八卦的對象。每天,安安穩穩地讀書、上課、寫作業、考試,再安安穩穩地回家。
這期間唯一足以讓人怦然心動的就是他。
而他,此刻即將成為別人的丈夫,和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共度一生。
從不敢說愛他,哪怕隻是當著自己的麵。因為我一直懷疑,如果他發覺了我的愛,還會不會那麼深情地當眾讀出我的文章,會不會毫無顧慮地用手帕清理我的頭發,會不會將喜糖這樣肆無忌憚地散落在桌麵上,讓我無意間看見,然後黯然神傷。
傍晚五點鍾,下課鈴聲響起。
在傍晚五點鍾,試卷被人收走。
牆上的掛鍾敲了幾下。傍晚五點鍾。
就在傍晚五點鍾,他大概已經走在了紅地毯上,被他的妻子溫柔地挽著手臂。
傍晚五點鍾,耳邊突然回響起他的聲音,溫柔敦厚:
萬物有靈時常讓我流淚,於我而言幸福也不過是長久的信任換取的滿足。
2013年2月3日星期日22:30於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