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多人眼中,詩人不過是誦詩人;而在詩人眼中,他們不過是以觀賞小醜的心態觀賞詩,是一種褻瀆。他聽見一個官員模樣的人氣勢磅礴地讀著自己的新詩,他開始覺得惡心。他起初以為是心理上的,後來才發現是生理上的。他厭倦於自己為了生存而將自身置於這種境地。他終於還是接受了,並不覺得怎樣委屈。他要吃飯、活下去、寫詩。
寫詩的意義隻有他自己知道。
詩人的母親死了。
詩人為她寫了一首詩。在她的葬禮上朗讀的時候,磕磕絆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詩是真實的,勝於他不相信真實本身。10年之間,詩人同母親並無太多聯絡,他隻是從內心無限眷戀繈褓中的日子,他可以吮吸母親的乳汁。對於那段短暫也漫長的時光,他沒有明確的記憶。隻是因為無知而無畏,因為無畏而自得其樂。他寧願做回無人苛責的孩童,不必自我抑製不合時宜的哭泣和孤寂。詩人還是在母親的注視下老了,比母親老得還快。母親死了,詩人覺得恍惚。
他寫:窗沿的忍冬花被花火擊落/哀求上蒼放過眾生/冬日,暖陽吐露芬芳,泥土的哀愁在吃飽之後漫漾/一個遙遠的擺渡者,我在這裏……
母親死了,詩人沒哭。眾人說他絕情。可是他覺得她睡到了泥土之下,他的國度。詩人愛她,可是他不喜歡聯絡。所有的聯絡從本質上都是為了消除自身的孤絕,而不是為他人增添他們所需擺脫或意欲擺脫孤絕的籌碼。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些人為的聯絡是自私的。它給了他人希望卻不能永存這種希望。希望破滅永遠是殘忍的。
詩人不願如此殘忍,所以就愈發地孤絕下去。
詩人沒有朋友麼?
他有一些自稱為朋友的人,但在詩人看來,他們無法理解他的詩和他自己,就稱不上朋友。在嬰兒沒有奶粉的時候,在母親死後無處安放的時候,在他窘迫到慌張的時候,他曾向他們開口借錢。他後來沒有還錢。
並不是習慣於接受施舍,詩人覺得錢是一種流動,流動本身並不伴隨著意義而生,也自然不會隨意義而去。金錢讓人固執,讓人狂妄,並非他所渴慕的,隻是他存活的手段。朋友雖然心中不快,卻也因為憐憫而放棄索債。這人放棄索債的人中,好多都在詩人死後成為他的仰慕者。他們悔恨於沒有認真讀過他的詩,多給他些讓他得以生存的金錢。詩人不在乎,因為他們不是他的朋友。
詩人有三個朋友。——他自己。他喜歡自己、厭惡自己、逃離自己或是親近自己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被卷入一場戀愛之中。愛惜讓他心慌,可是唾棄又不是他的風格。他隻能警醒地同自己保持一段距離,讓自己一麵承受著世人的責難,一麵湮沒在回憶之中、風景之外、時間之端。
——大自然。他唯一不能反駁的真理就是他自身的存活是自然生生不息的一部分,當然也包括母親的死亡。他由衷地愛慕泉水的叮咚聲、獵鷹起飛的擦擦聲、樹影攢動的沙沙聲,還有那些不斷變換著的光和影。在這些聲、光和影中,他覺得自己即便此刻便歸於塵土,也是一種幸福。——仙人掌。它的存在默然無聲,常常讓人想不起。可是它承受著塵土的覆蓋、日照和風霜雨露,承受著世人怪異的目光,淡定如斯。詩人覺得它定有靈魂,且靈魂與他同在。他會試著同它講話,它無言,他無語,卻兩心知。
詩人之死:尾聲詩人從不說自己孤單。詩人最不懼怕的就是孤單。
而每當跌落到孤絕的境地,詩人想就此沉睡不醒。待他夢醒時分,陰霾散盡,他在屬於他的王國裏徜徉。
一日,詩人舉杯痛飲。
就此,沉睡不醒。
2013年3月18日星期一淩晨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