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於是把自認為的最完美的狀態賦予了酒,和它共享,於是愈發放肆痛飲。在酒精之後的幻滅感中,他一次次完成了靈魂式的狂歡。他有時會胡亂在紙頁上信筆塗鴉,有時會對人講平時不敢講的話,有時就將那些從他身體裏洶湧流出的詩寫在牆壁上。至於靈感與酒是否真的相通,他並不清楚。他隻知道酒將他帶離了孤絕之境。殊不知正是酒讓他愈發孤絕。
詩人並不是不愛除了他妻子之外的女人,也沒有放棄過意欲同她們交歡的幻想。隻是,他遇到的女人,都同他“創造”的女人相去甚遠。她們不是嫌棄他瘦弱的身軀和毫無性感可言的幹枯的嘴唇,就是苛責他沒有萬貫的家財供她們揮霍和鋪陳青春,要麼就是指責他的乖戾之氣過重影響了日常交流,要麼就幹脆鄙視他寫的東西,多麼矯情和自戀的詩歌啊,女人怎麼能忍受一個男人在自我世界中萎靡?
她們需要一個虛名來愛慕,需要他脫離才華以顯示世俗地位。準確地說,她們對於才華的理解太過泛泛,那不過是談話的本領或是甜言蜜語的資格。這些,詩人都沒有。雖然他相信斯卡采爾,相信他說“詩人並沒有創造出詩/詩在那後邊的某個地方/很久以來它就在那裏/詩人隻是將它發現”。但詩人並不相信詩中的女人就在後邊的某個地方,他有能力將她們發現。女人在詩人看來並不是一道不可解的謎題,而是答案本身。
在你竭盡全力想要回答謎題的時候,答案就在那裏招搖,讓人難以置信遙詩人沉醉在難以置信的答案中,迷失、感歎、彷徨、枯竭。
詩人愛書。
他喜歡傾聽那些原本在世界上存在過而今杳無音訊的人的囈語。他們也曾經如他這般自以為站在世界之巔,狂狷而驕傲地揮霍語言和文字,讓世人輕信他們。而如今,他們已經化作這世界的一部分,如同池塘邊的泥淖和他們書頁上散落的塵土一般。詩人幻想著自己終有一天也成為眾多生產意義卻最終被意義遺忘的人。讀到那些奇聞軼事的時候,都感歎自己身後將不會留下任何讓人遐想的空間。詩人忘記了,那些樂於遐想的人原本就不是同他一道的人。詩人開始惶恐起來。他無疑是在用他所鄙視和排斥的人的語言來塑造自己未來的可能性。他痛恨自己變成了自己痛恨的人。
詩人不是沒有嚐試過走出孤絕。他尋了一份不算辛苦但也勞神的工作。他需要做的,就是在特定的時間裏坐在一張桌子前。做了三天,他就借口有事離開了。後來詩人選擇去學校教書,他暗暗覺得教書同寫詩一樣,都是靠創造和想象。教了三天,他發現他實在缺乏將文字轉換為話語的能力,他開始厭惡那些對他不屑一顧的年輕人。他甚至嫉妒他們那麼年輕。若是他也那麼年輕,就不在乎死亡。而今青絲變白發,他開始靠喝酒來麻痹自己對死亡的恐懼。直到學校的主管要求他不許那麼緩慢地吟詩,浪費學生的光陰,他在決定離開。
他們的光陰因為年輕而被聲稱彌足珍貴;他曾經最為寶貴的光陰卻被一次次的運動吞噬。他們占據著最美好的時光卻不知道尊重詩人和詩;他在最好的時光裏沉醉於那些帶給他愉悅感和悲傷感的詩句之中,癡迷於自己寫下的文字的軟硬柔剛。
為什麼,反而是詩人浪費了他們的光陰呢?
詩人借口有事,離開了。
他在別人眼裏閑的要死,怎麼會有事呢?除非是同哪個女人約會罷了。詩人其實沒有“事”,他隻是開始懷念起孤絕的生活,沒有辦法擺脫那間破舊小房間的昏暗的燈光和窗台上的落滿灰塵的仙人掌給他帶來的痛苦卻持久的寧靜。這時候他才恍然大悟,孤絕並不是無情的隔離,而是自由。讓他冥想和寫詩的自由,讓他徜徉在思維深處的惹人憐惜的自由。
詩人靠寫詩賺錢。
但他知道那些給他錢的人,並非渴慕他的才華或是驚豔於他無意間抖落的詩句,而是憐憫他無法養活自己,不過是受人委托做些慈善。他去參加了誦詩會,站在衣著精致的眾人麵前,他灰黑色的衣服顯得寂寥難堪。詩人朗讀著自己的詩,想起眾多交疊在一處的璀璨的光怪陸離的情景,那是他寫詩時在腦海中迸發過的東西。他幾乎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