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浮生入戲①
這是一個睡前故事。
戲曲名篇中最容易被拿來編故事的,除了昆曲《牡丹亭》中的《遊園驚夢》,也就是由《千金記》改編的《霸王別姬》了。②
這兩出曲目也是二爺最喜歡唱的兩出曲目。
沒人知道二爺的名字,隻知道他是這個戲班子的班主,以前有個詞牌名的藝名,秦樓月,還是個名角。
二爺戲唱得很好,是徽戲③旦角,有時候興致來了,才會登台來上那麼兩段,平時求著他唱他都不會開口。
這時候的戲班子不像早時候了,是允許收女孩子的,可二爺的戲班子卻一直都是清一色帶把兒的……
夥計,外人是根本信不過的。
“華子,去打盆水來,其他人該幹什麼幹什麼!”
被點到名的人麻溜兒地放下手裏的東西,打了盆水跟進了二爺的屋子。
二爺把人輕輕放在自己床上,拿著手帕子打濕了給她擦臉,一邊指揮華子上外麵農家裏買件六七歲孩子的衣服。
二爺把她身上穿了跟沒穿一樣的輕紗解了,給她蓋上被子後坐到了雕花桌旁邊的椅子上。
豔奴醒的時候,一睜眼就看見了紗帳外背對她坐著的二爺。她知道那是把她在台子上看到的那個人。
正想說話,剛一張嘴卻被空氣嗆得直咳嗽。
二爺轉過頭看了眼紗帳,揭開桌子上一直溫著的冰糖水,倒了一碗起身:“先別說話,喝點水潤潤喉。”
隨著他的靠近,豔奴聞到一股淡淡的藥香味。
二爺將瓷碗放在床頭與床齊平的杌凳上,掛好紗帳,自己則坐在床沿扶她起來,還給她身後墊了個靠枕,再遞給她那碗冰糖水。
二爺一邊做這些,一邊跟她說話。
“喉嚨沒事,隻是哭啞了,大夫說你多休息休息就能好,這冰糖水能潤肺止咳,有好處。”
豔奴一點一點抿著冰糖水,淡淡的甜味在口中暈開。這種甜既不像糖放多了或者火候過了那樣的膩,又沒有糖放少了澀味。想來熬製的時候,糖量和火候都是掌握得非常好的。
“幾歲啦?”二爺溫柔的看著她。溫柔,這是二爺的專屬表情。
“八歲。”豔奴雙手捧著碗,沒有再喝水,但嘴唇一直含著碗沿。
二爺有些詫異,這小身板可真看不出有八歲了。
“名字呐?”
她把碗離開嘴唇一點淡,有點囁嚅,不斷的抿唇,手有些抖,神情很不安。
二爺看著她笑了,說:“沒關係,不想說就不說。”
“豔奴。”她的聲音很小,嘴唇根本就沒動,聲音像是從牙縫裏出來的。不過二爺還是聽見了。
“豔奴。”二爺望望頭頂的紗帳,突然湊近了看她,把她嚇得向後一縮。要不是二爺眼疾手快,手裏的碗就扔床上了。
她的眼睛瞪的老大,透著不安與惶恐。
二爺“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次跟之前的笑不一樣。之前那是淺笑,笑意融不進眼裏。而這次的笑容,瀲灩了湖光,蕩漾了春水。
豔奴看得愣住了。她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比她們窯子裏最好看的姑娘還要好看。
二爺收住笑,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然後坐直身子搖搖頭:“哪裏豔了?這些人真是亂取名字,這麼小的丫頭根本就沒長開嘛!”
豔奴蜷起身子,把頭埋在膝蓋間。
名兒雖然豔俗,但那種地方都如是。
她以前住的地方在去年鬧旱災。她是逃難出來的,沒有親人,無家可歸。所以,鬧饑荒的時候沒有餓死她,到了冬天她卻要被凍死了。
不得不說,她的命實在夠硬,竟然被人救了。養好之後賣給了一家秦樓楚館,就是那間二爺經常逛的煙月館。
她在煙月館裏被逼著學吹拉彈唱,學伺候人,一直學了小半年,然後在這一日和一幫小姑娘換了衣不蔽體的薄紗衣裳,被媽媽帶到台子上,她們在那裏排隊表演,等著被客人挑選。
她上了妝,在台上扭扭捏捏的唱戲,一甩袖,一回眸之際,突然就看見了台下的二爺。
穿著一身淺粉色的錦衣(不準笑!),俊美,幹淨,和其他的人相比,並不顯得很富貴,然而這個人和別的人不一樣,就像鶴立雞群,當你注意到他,眼裏就不會在看到別人了。
然後……
然後她就愣住了,再也扭不動身子,練了很久的曲兒唱的麵目全非。
直到有人把她從台子上拖下去。
“那個,童童,你偏題了……”炳炎伸手戳戳戳,提醒白暮。
白暮假裝很生氣地瞪了他一眼:“咳,這也是故事的一部分,慢慢聽。”
炳炎撇嘴,撤回手抱著被子。
二爺救下豔奴的時候,她正在挨打。窯子裏的打法都是極精細的,打上去都是內傷,看不見痕跡,但卻很疼。那時候豔奴已經沒有意識了,眼睛眯得隻剩一條縫,也不知道到底看見二爺了沒有,但嘴裏卻一直低喃著“救救我”。
二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竟然出高價把雁奴贖了出來。
再然後的事就是剛才講過的。
“以後你要怎麼辦?”二爺問她。
豔奴抬起頭,迷茫的看著他。
“我把你從煙月館裏贖出來了,你以後有什麼打算。”二爺這句話說的沒有絲毫起伏,似乎隻是把剛才的短句解釋了一遍。
打算?難道不是跟著你嗎?
豔奴疑惑地看著二爺。
二爺嘴角挑起一個細小的弧度,突然沒頭沒尾的冒出一句:
“你什麼都沒說,但你長了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豔奴又低下了頭。
“跟著我很辛苦也很危險,這裏的人不會也不能對你的安全負責,你要學會保護自己。”二爺說,“你可以選擇跟著我,也可以選擇另一條路。我可以幫你找戶人家,你被他們收養。”
收養?聽上去似乎真的是一條不錯的路,但誰能保證以後?或許這位爺前腳剛走,後腳我就被再次賣掉了。那樣,還不如跟著這位爺。說起來,她到現在還不知道這位恩人叫什麼呢。
豔奴抬起頭看了二爺好一會兒,這才開口:“還不知道恩人貴姓?”
“姓?”二爺像是歎了口氣,又似乎是打趣,“免貴姓陰。別問名字,我都好久沒用過了,久到我自己都快忘了。你叫我二爺就行了。”
雁奴剛剛張嘴,正想叫一聲“陰二爺”,二爺就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似的,又來了句“別帶姓,就二爺”。
“二爺,我跟著您。”豔奴說完看著二爺的臉。
二爺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
“那你可想好了,跟著我要穿男裝,沒有女孩子的玩意,還要吃苦受累,天天天沒亮就要起來練功……”
“二爺,我想好了,跟著別人說不定就被轉手賣了,跟著您苦是苦點兒,但不會被賣。”
二爺挑了下眉,似乎是對她這說法有些訝異:“你怎知跟著我不會被賣?”
豔奴搖搖頭:“把我賣了,賺的還不夠賠的,得不償失。”
二爺失笑,看不出來這小丫頭的腦瓜還有點兒意思。
“行,跟著我!那我可提前給你說好了,跟著我雖然不會被賣,可也名聲不好,唱戲的說白了就是個賣藝的。我這戲班子,一旦進來了,就別想再出去。”
豔奴點點頭。
“那好,等你身子好了,我就開始教你基本功。”
那一年,豔奴八歲,二爺二十二歲。二爺把“豔”字改成了“雁”字
……
“二爺,你看我姿勢對嗎?”
“對,走一場看看。”
“二爺,為什麼你們都有藝名我就沒有呢?”
“那是你還沒到年紀,等你出師了,我就給你起個藝名,你就可以登台啦。”
……
因為多出了個小丫頭,戲班子裏變了很多,當然也有很多事就不方便了。
二爺常常說自己不是收了個女夥計,而是找了個“女兒”。
“丫頭,我跟你幾個哥哥要出去幾天,華子哥哥他們在這裏陪你好不好?”二爺摸著雁奴的頭說。
“出去?要去哪兒?遠嗎?去幾天?”豔奴一聽這話就睜大了雙眼看著他。
二爺蹲下來拉著她的手:“不遠,很快就回來,丫頭要聽話,乖乖練功。”
“不能帶上我嗎?”雁奴有點悶悶不樂的。
二爺搖搖頭,輕聲道:“現在還不能,能你功夫練好了,我就帶你出去。現在要聽話。”
雁奴垂下頭:“好。”
……
“丫頭——”
“知道了,又要出去,又不帶我。”雁奴不高興地撇嘴,“我就老老實實的在家研究賬本就好啦。”
二爺隻能無奈的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