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2 / 3)

從影視中看到,今日許多日本女子,特別是中老年日本女子,都習慣於化妝,臉上總要抹著一層粉底,眉毛總要修飭得細長細長,唇上大多塗有豔色的口紅。台灣的中年女子,亦如是。是不是化妝成為日常所需,成為社會的普遍行為,才會將廁所命名為化妝間呢?至少有這種可能。

其實,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化妝”曾是一個極為貴族的語詞,它甚至與資產階級的腐朽、沒落、靡爛、奢華聯係在一起,所有“打破舊世界”的無產階級革命者,都應當給予足夠的鄙夷與唾棄,並旗幟鮮明地將“美”與“人性”都視為資產階級的專利。

我們寧願千人一麵地穿著大褲子,穿著足以看不到女性曲線的軍服,戴著帽子,在混亂的大街歇斯底裏地呼喊口號,在貧窮的天地間歌唱著空洞的豪情。那時候,化妝意味著一種“被革命”的生活方式,我們何曾敢去碰觸?

想想,在那樣的情勢裏,我們做夢都不會將“廁所”稱為“化妝間”吧!我們心底裏那種對美的向往,也許隻能寄托在歸家途中采擷的一束野花上吧。

興許與過去的歲月有關,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喜歡那些化妝的女子,特別是習慣性地將那種濃妝豔抹的女子視為浪蕩風塵者。

在台灣,見那麼多畫著眉、塗著口紅的中年女子,忽而感覺,化妝其實是一種文明的標誌,也是對他者的一種尊重。從整體上說,化妝的女子與那些結過婚、生過兒女的大街女子或粗野農婦完全不一樣,她們從來不是大大咧咧地打著哈哈,不是鬆鬆垮垮地嚼著檳榔,不是把衣服穿得稀裏胡塗,不是一臉菜色。

她們所呈現的,與其說是一種生存質量,不如說是一種生活態度。它關乎現代文明,關乎美,關乎尊嚴與尊重。

其實,台灣的話語遺痕還遠不止諸如此類的殖民文化。

今天年輕一點的帥哥靚妹多喜歡這樣表達:“這幾天放假,你有去過同學家嗎?”或“電影《阿凡達》挺火的,你有看過嗎?”像我這樣的老土,最開始總覺得這個“有”字是多餘的。因為,我們從小就不這樣說。後來,才明白這類話語最初來自台港影視。我思忖:為什麼需要這個“有”字呢?這裏的“有”字顯然隻發揮著音節助詞的功能,那它是不是有點類似於英文中的“have”?“have”即“有”。你有看過嗎?相當於英文所說“have you seen?”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種言說的背後,其實是來自於一種英語文化的滲透。

曾幾何時,與“吃飯”直接相關的活動總被當成至為根本的事業,而不與之直接發生關聯的活動則顯得無足輕重。因之,在我們的傳統裏,曆來重視的是耕種,而手工業、商業從來都遭貶抑,更不用說琴棋書畫這些雕蟲小技了。

話語裏的集體無意識

忽而對一些飄浮於耳邊的話語生出莫名的興趣,甚至想捉住它們放到手心細細端詳,如同捉住草叢裏那隻平凡而不怎麼張揚的蝴蝶。

記得小時候,常常因為某種有趣的遊戲而瘋癲和沉迷,如打陀螺,或滾鐵環。玩得過分了,便免不了母親的大聲斥責:“玩,玩,玩,成天就曉得玩,玩能當得飯吃嗎?”是的,不管多麼好“玩”,畢竟當不得飯吃。於是,隻能繞開怒氣衝衝的母親,將陀螺或鐵環,輕輕丟到門後,轉身拎起水桶去挑水,或拖個掃把去掃地。

“再好,也當不得飯吃”,這麼衝口而出的一句話語,我們實在聽得太多,也說得太多。

衣服那麼貴,為什麼要買?因為漂亮啊!漂亮有什麼用?又當不得飯吃。是的,漂亮衣服當不得飯吃,漂亮老婆也當不得飯吃,金銀財寶何曾當得了飯吃?

且不要讓這個尋常的句子輕易飄過。

“當不得飯吃”說明了什麼呢?說明“吃飯”是衡量一切價值的基準,它是至高無上的,無可替代的。易言之,世間萬事,沒有比“吃飯”更大的事了。

在漢語中,與“吃”相關的表達,其內涵之豐富著實令人驚歎!

謀生叫糊口,崗位叫飯碗;受雇叫混飯,花積蓄叫吃老本;混得好叫吃得開,占女人便宜叫吃豆腐;女人漂亮叫秀色可餐,受人歡迎叫吃香;受到照顧叫吃小灶,不顧他人叫吃獨食;受人傷害叫吃虧,男女嫉妒叫吃醋;理解深刻叫吃透精神,工作太輕叫吃不飽,負擔太重叫吃不消,猶豫不決叫吃不準,不能勝任叫幹什麼吃的,負不起責任叫吃不了兜著走,辦事不力叫作吃幹飯……

吃飯是最基本的生存命題,當然也是高深的哲學命題。

人類總得在滿足衣食住行等基本需求之後才談得上自我發展與自我實現。但是,若將這個句子放到六七十年代、或更早期一點的中國,你會發現,這種話語裏其實積澱著一種強大的集體無意識。

那是對於饑餓的憂慮與恐懼!畢竟,沒飯吃的日子太多,餓死人的時刻太多!於是,在人頭攢動的街市或靜寂空曠的鄉野,在中國的每個角落,人們見了麵,最為常見的問候莫過於“吃了沒?”

就這樣,“吃了沒”比任何驚天動地的曆史事實都要深刻百倍地烙進了一個民族的記憶!站在時間的巷口,回望那近百年來蜿蜒的曆史,在整個國家受盡列強淩辱的日子,在侵略者的鐵蹄踐踏我們尊嚴的日子,在內憂外患、連年炮火的日子,有多少時候,數以萬萬計的黎民百姓,他們可曾“家中有糧”,可曾真正吃得上一頓飽飯?是啊,當“吃飯”問題得不到解決的時候,誰能說還有比它更危及生存的大計?

從某種意義上說,“吃了沒”由浸染著曆史內蘊的話語演變成今日這一句無心的寒暄,此間不知隱去了多少傷痛、多少對生存的關切!或許,在其他國家、其他地區,“吃飯沒”從來不足以成為一個問題,在我們這裏卻有著至高無上的話語地位。

然而,話語裏的“傷痛”並不能被時間完全抹去。

當“吃飯”被曆史性地視為生活第一大事時,一係列價值判斷亦隨之衍生。我們看到,曾幾何時,與“吃飯”直接相關的活動總被當成至為根本的事業,而不與之直接發生關聯的活動則顯得無足輕重。因之,在我們的傳統裏,曆來重視的是耕種,而手工業、商業從來都遭貶抑,更不用說琴棋書畫這些雕蟲小技了。以農為本、重農抑商的價值取向似乎已從“吃飯”為上的集體無意識中隱約可見。

由此帶來的進一步問題是,我們習慣於將實踐等同於勞動,甚至就是手工勞動,我們最欣賞的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們最不可原諒的就是坐到樹下發呆與思考。羅丹的《思想者》雕塑,或許在耕種為先的農人眼裏,隻是一個傷風頭痛的造型。

因為太過實用,太過庸俗,久而久之,我們遠離了千奇百怪的想象,遠離了天馬行空的創意,遠離了挑戰生命的探險。我們在感恩於土地的同時,漸漸淡忘了天空的召喚;我們在奔波於溫飽的同時,也漸漸失去了對生活的奢望與追求。

今天,我們早就走出了物質匱乏的時代,中國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已是舉世矚目。帶來這種轉變的根本標誌,莫過於市場經濟體製的建立與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