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在庵百二十日,鎮坐不徹,食予以棗栗,飲予以雨露,予竟忘寢食矣。
一日,師雲:“氣足矣。濁者消而清凝者凝矣,人者去而天者複矣。汝舍諸此乎?子歸省親,再來此可也。”予愀然懇首:“師何出此言?師何出此言?弟子並無思也。家鄉永絕,塵事了無,何以歸為?”師笑而止。
又旬日,與予遊翠虛洞。登峻岥巉巒,險壁危石,鬆楸滿目,鹿鶴成群,紫芝琪樹,交錯於道。香風習習,巧鳥鏘鏘,又一景界也。異哉,觀乎!至巔,則平基一方,石凳石幾,雲霞為幔,嶂列為屏。與師坐凳上,撫景盤桓,師曰:“人間睹之乎?”予對以罕也。師雲:“吾有二師傅約遊此,故挈子偕,須待焉。”
無何,隻見東南鬆柏深處,隱隱白鶴飛舞前導。二青衣執拂塵,後二先生。一短發蓬鬆,大眼虯須,衣皂袍,係錦絲絛,麵黑耳大,身胖而長,跛一足,拄一鐵杖,約有五旬。一瘦骸鶴骨,皓發朱顏,衣白袍,掛藍衫,頭帶角巾,束青絲絛,手執如意,約有七旬之上。皆穿草履,飄飄而至。相見稽首,跛者坐上位,師坐二位,老者坐三位,命予坐側。
予稽首,拜叩姓氏。那跛者掀起虯須,大笑曰:“子記周靈王鞭母事乎?”予始知為李柱史也。方覺此處為仙境矣。頂門一錐,夢魂略覺,又叩三座,老者雲:“吾生先於柱史,為渤郡守張果也。”予叩首加拜。李雲:“子知師為誰?”予曰:“金重師傅。”三人大笑拍掌。李雲:“汝師乃漢將鍾離昧也。”予方悟金重為鍾。蓋已在仙人儔中,喜不自勝,昔之所得於傳聞而頌說者,今皆躬逢而麵覿之矣。
李師謂曰:“是生即荊中士也,不悟於乞食之頃,而且受年勞,念已決乎?恐後不終,悔反成孽。”予更醒,丐者三人,麵貌宛然,而服飾變耳。起而叩頭:“肉眼凡胎,何識列師?往者之罪,均望天涵。”師笑曰:“今已一家,他尚何責?”複坐。“吾欲與李、張二師評道,子試論焉。”
李曰:“吾與若輩寄蹤浮土,寓形塊中,堅不如金,植不如樹,活潑不如川淵,凝持不如恒岱,隨野馬之紛紜,等蜉蝣之存沒,此其概也。若夫喜怒哀樂之感,不及花之一榮悴。窮通得喪之遇,不及時之一寒暑。翻掌功名,覆掌丘土,又忽爾隙爾,奠可測爾。故自其形言,天地吾之大者也,吾乃天地之小者也。自其機言,乾坤一息者也,吾身不息者也。知身之不息,愈於乾坤之有息。知其所息,又知其所不息。則吾身天地,天地吾身,一為三,三為一。而大者不大,小者不小,無形無機。萬古如斯矣。”
予起而叩不息之說。
李請吾師言。鍾師曰:“小子聽之。”把棕麈一拂,朗然唱曰:
川脈在源頭,不停機,晝夜流。洪波湧出昆侖竇。不遺澮溝,淹及九州。
戴承乾德無滲漏。這根由靜中識破,萬古一春秋。
張師手擊漁鼓,敲竹簡,和聲曰:
個個有源頭,試看他,川上流。瓊珠滾出浮粱竇。百絡似溝,九曲似州。
田中停畜休教漏。這根由決之使活。混混不知秋。
李師於座上揮起如意,擊石一下,鏗然有聲,亦和之:
祖炁是關頭,出真源,日夜流。可憐塞了從來竇。泥淤這溝,汙填那州。
幾番破了坯兒漏。把根由從今透,卻一派演長秋。
師雲:“小子識之乎?”予會悟飯頃,答雲:“少悟。”李,張二師雲:“既如此,子可依韻和之,以卜所涵。”予躬叩首,侍立和曰:
川上慢回頭,逝如斯,不斷流。而今破得機關竇。湫渠浚溝,通江達州。
混淪磅礴何曾漏。得根由,澄淵澈沚,曆盡萬年秋。
李師大悅雲:“此子可以教矣,可以教矣。吾且問你那裏來?”予應曰:“來處來。”曰:“有何如物?”曰:“光光碌碌。”李笑曰:“光光碌碌,這個動作的是甚麼子?”予無答。李曰:“聽吾道:
本來何處覓行蹤。二五凝成體質融。
日出扶桑紅一點,樹栽上苑景千叢。
老蚌明珠寧有種,高台寶鏡卻無容。
套出幾多媸美象,寂然境界總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