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為是言也,人之聽之忽焉若弗聞也。是時魏叔子在吳,有以唐子之言告之者,叔子動容曰:唐子之言,非啻論養生也,其可以達於治天下乎!天下之亂有二,內賊外宼是也。虐政亟行,厚斂日加,又遇凶歲,米麥不登,家室磬懸,民無所顧賴。始則一人為竊,既而十人為盜;繼則望風蜂起,千百為賊,剽掠鄉聚;久則數萬人為軍,稱帥稱王,攻城殺吏,而亂成矣。若使茅屋之中有數石粟、數匹布,婦子飽暖,相為娛樂,孰能誘之蹈不測之禍,以為奸雄之資哉!葢內賊之起,皆由於國家空虛也。虐政亟行,厚斂日加,又遇凶歲,米麥不登,邊竟蕭條,餫饋不繼,戍卒逃亡,將帥貳心,於是四裔雌[夷]日夜窺伺中國以圖獲利。始則小侵,驅掠牛羊;既而深入,獵子女玉帛;久則轉戰中原,攻圍京師,而亂成矣。若治國有道,政事修明,農賈樂業,衣食滋殖,德洽中國,撫有四裔,則蠻貊不得我釁,必且奉貢和好長為外藩矣。葢外宼之入,皆由於國家空虛也。內外繹騷,君臣憂懼,博求智謀之士、勇武之夫,於是苴穰之屬乃至矣,拜為上將,受命而出,秘謀奇計,出入鬼神,誅賊於內,以次掃除;禦宼於外,一月三捷;獻俘告廟,君臣相賀,宗廟社稷危而複安。若非得良將而用之,何以有此功烈哉?然當是時,父兄子弟肝腦塗地,輿屍載傷哭聲滿野,城堡毀墮田土荒蕪,百千裏之間不聞雞犬之聲,國家之福,百姓之禍也;朝廷之所賀,仁人之所吊也。勿謂亂已,其亂方大;勿謂疾平,其疾方深。然則是良將者,不祥之人也;尊良將者,不祥之朝也,非君子之所願也。是故明德之君,不侈其尊富強大也。以為我實民之父母,民實我之男女,惟恐其衣食之不足,居處之不安,日夜念之不忘。其大臣必用忠厚之人,其外牧必用慈惠之人,與我同憂與我同愛,勸農功,課桑麻,厚蓄積,懲奢靡。雖有凶年,民不知菑,穀不可勝食,財不可勝用,而天下大富矣。衣食足而知廉恥,廉恥生而尚禮義,而治化大行矣。然而明主不自滿也,旣厚之以生養,又承之以節儉,卑前殿,陋後宮,布衣蔬食,陶器素輿,猶歉然不敢自安,恐厲民以自養也。於是富日益富,安日益安,中國之民和樂相忘,遠裔之君慕義永服。繼世之子孫,苟非不肖,謹守成憲,雖千百世無變可也。當是之時,甲兵敝於武庫,良馬僅供服乘,雖有穰苴之將,無所用之。以此養生,以此治天下,皆長久之道也。
唐子聞之曰:叔子誠知言哉。
有歸
人之生也身為重,自有天地以來,包犧氏為網罟,神農氏為耒耜、為市貨,軒轅氏陶唐氏有虞氏為舟楫、為服乘、為杵臼、為弓矢、為棟宇,禹平水土,稷教稼穡,契明人倫,孔氏孟氏顯明治學,開入德之門,皆以為身也。聖人好生之德,保人之身,日夜憂思,不遑寜處,群生各[名]遂,以迄於今。今吾與眾君子眾庶人處此安樂之居,行於仁義之途,孰非十聖人之功哉,奚啻十聖人哉!若湯武以及漢宋之祖,救一時之民,保數世之安,其功亦大矣。奚啻商周漢宋哉,凡一代之興,世雖多亂,亦有賢君,賴以小康。其時守一方惠一邑者,皆有功於人者也。奚啻是哉,卽不吝施者,饑與之一飯,寒推之一衣,亦有功焉。道者,道此;學者,學此。豈有他哉!澤被四海,民無困窮,聖人之能事畢矣,儒者之效功盡矣。
然猶有說焉:聖人保天下之身,無異於保已之身;聖人保已之身,則不同於保天下之身。治天下而天下治矣,功在天下,已於何歸?生盡,其遂盡乎;身亡,其遂亡乎!如徒以身而已,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一日九十六刻,一刻之間,萬生萬死,草木之根枝化為塵土,鳥獸之皮骨化為塵土,人之肢體化為塵土,忽焉而有,忽焉而無,天地成毀,雖不可見,當亦無異於人物焉。聖人小不同於人物之無知,大不同於天地之無為,而謂其滅則俱滅焉,必不然矣。不知,不智;知而不言,不仁。孔孟豈有不知,何為不言?非不言也,不可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