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的兒子在家顯得十分蔫兒。聽說他在學校裏說過農民肚子吃不飽，結果丟了教書的資格，被攆回家修地球了。他一出門總是耷拉著腦袋。村裏每天總是派他幹又髒又累的活兒，據說這能改造他的思想。這還不算，下了工還要敲著鑼走街串巷嚷著今天晚上開大會，大家不要遲到之類的。而小孩子見他便拍著小手念著順口溜取笑他：大右派（這右派是什麼意思我們不懂。因為這些複雜語言有特殊含義，隻有人類才能明白），想翻天，一直爬到竿尖尖，老天沒翻動，自己掉進爛泥潭，當了黑五類，你看劃算不劃算？要是一般人受這些孩子欺侮，他準會惱了，會罵孩子，會把孩子轟走，但是他沒有，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連看一眼他們也懶得。令雞們驚奇的是，過去受到尊敬的主人，自從兒子回來之後，境況也大不如前了，和村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總是抬不起頭來。
村民們把稻穀曬了又曬，用風箱扇了又扇，把最好的穀子裝進麻袋裏，摞在曬穀場的倉庫裏。一天，基幹民兵把它們裝上船，船頭插著小紅旗，敲鑼打鼓去送公糧。因為這一年大搞移苗並丘放衛星，二季稻幾乎顆粒無收，但是收成的數字卻比上年還多，糧食僅能吃過春節。以後怎麼辦？好像沒有人為此發愁，也沒有人為此操心。
春節已經過去了，天氣漸漸暖和起來，田裏盡管種著豆和麥，但是還沒有成熟，這就是所謂青黃不接時期。村食堂再也沒有糧食下鍋了，村民們隻得自謀出路，於是村民們有的挖野菜，有的割苜蓿，有的撈魚蝦，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老紅是附近幾家農戶中最漂亮的一隻大公雞，無疑也是母雞中的白馬王子。鄰居家的公雞誰都不敢向它挑戰的。比如說，有一隻公雞正在找母雞尋歡，快要下手了，但老紅一出現，那隻公雞就退避三舍。如果有的公雞不信這份邪，想挑戰，用不了三個回合，腦袋上就會挨幾下啄，掉下一撮毛，然後在雞們眾目睽睽之下嚐到一枚失敗的苦果，灰溜溜地走了。但就是這隻老紅，有一天突然倒在大路上了。鄰居的孩子向女主人報告老紅倒地的消息，女主人跑去一看，便知是被人撂倒的。這隻雞為什麼被撂倒，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說得清楚。要是別人家的雞被人無故打死，人家一定會罵街的，但是主人沒有，好像他們已沒有罵街的權利，而隻有忍耐的義務。女主人隻好把雞撿回家煺了毛，燉了吃了。因為他們斷糧了，很久沒有聞過肉香味了。雖然騷公雞是母雞們追逐的對象，但是吃起來遠不如閹公雞的味道好，但是在那個年月，有肉放進嘴裏都是其香無比的。第二天女主人用一把火紅的雞毛換了個頂針和幾根針。再過幾天，我看見小販的擔子上插著一個鮮紅的雞毛撣子，我想這準是用老紅的毛做的，因而喚起我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人們常說屋漏又遭連陰雨，行船偏遇頂頭風，農民們的吃糧越來越困難了。一天晚上，大栗也突然失蹤了。按照家雞打得團團轉的理論推測，這隻雞已成人家的盤中餐了。按照中國古人說的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在村民們長期聞不到肉香味的時候，在年饉正在蔓延的時候，偷盜現象自然就會發生。女主人氣得不行，當晚在村裏轉了好久，她要聞聞誰家有雞肉香。
她確實聞到了，但是她一則沒有證據說人家偷雞，再則她不敢造次，隻好吃個啞巴虧了事。
主人家揭不開鍋了，盡管孝順的女兒送來過幾次米糠什麼的，也送來過小魚小蝦，但經不住三張嘴的消耗。於是開始把目標轉向我們了。他們先殺了大麻，接著殺了四隻小雞。留下我和老白，自然是為了能生蛋。可是沒有東西吃下去，蛋當然就生得少了。這幾天，主人也不放我和老白出去了，我估計人家的雞也都不放了，因為現在再放出去的話九成是回不來了。後來他們聽說一隻肥母雞到城裏能換10斤糧票，他們就把老白悄悄地弄走了。可是老白有點太老了，隻換了8斤糧票。我知道下一個便輪到我了。這不，才過了幾天，女主人就把我捆了，我知道我是不能逃脫這一劫了。
當我想到這裏的時候，女主人就把我放進竹籃裏了，還在上麵蓋了一件破衣服，慌慌張張地提著籃子走了。因為有人發明了一個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新詞兒，賣雞賣雞蛋都成了資本主義的尾巴，如果被查著就要被沒收，就要挨批鬥，反正我們雞逃脫不了被吃的命運。我不知她會把我送到哪兒去。但我知道今天中午，我就要成為城裏人餐桌上的一道美食了。城裏人一定會邊吃著邊高興地說，這三黃雞真好吃。據說過去有的地方遭了年饉，人死光了，但是多少年後，這個地方又有人遷徙過來，在這個地方繁衍生息，於是這個地方又有了人跡。我們雞的生命力比人強多了。我想，雞是不會絕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