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母三遷”幾乎家喻戶曉,知道“孟母斷織”的可能少一些,還有一則孟母教訓成年孟子的故事,知曉的人就更少了。這後一則故事出自西漢初的《韓詩外傳》。之所以知曉者甚少,想必是曆來的崇聖者以為,孟子到了成年還要受母親的教訓,這於“亞聖”的形象不大相宜,於是避而諱之。而如今熱衷於宣揚“孟母三遷”的人士,或許不僅是覺得後者“教育意義”不夠,而且還牽涉到孟子“離婚”未遂的事件,因此也都三緘其口。
先將這故事原文錄之如下——
孟子妻獨居,踞。孟子入戶視之,白其母曰:“婦無禮,請去之。”母曰:“何也?”曰:“踞。”母曰:“何知之?”曰:“我親見之。”母曰:“乃汝無禮也,非婦無禮。《禮》不雲乎:將入門,問孰存;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掩人不備也。今汝往燕私之處,入戶不有聲,令人踞而視之,是汝之無禮,非婦無禮也。”於是孟子自責,不敢去婦。
孟子的妻子獨自在屋裏,踞坐著。孟子推開房門看到後,(馬上回頭氣呼呼地)去對母親說:“婦人無禮,請把她休了。”孟母問:“為什麼要這樣?”孟子說:“她居然踞坐著。”(言下之意是:如此放肆無禮地踞坐在地上,太不守婦道了。)孟母又問:“你怎麼知道?”孟子說:“我剛才親眼看到的。”孟母(正色地)說:“是你無禮,不是媳婦無禮。《禮》書上不是說嗎:將要進大門,要問誰在家;將要踏上前堂,要發出聲響(好讓人知道自己進來了);將要走進房門,目光得往下,別打量人家沒準備妥帖的樣子(以免讓人尷尬)。今天你到(你和媳婦倆的)私密居處,進門沒一點聲響(像做賊似的),讓她踞坐著驀然麵對你(當時她會多麼窘迫驚惶嗬),這分明是你無禮,不是媳婦無禮。”於是孟子(向母親認錯)責備自己,不敢再提休掉妻子的事。
以上是釋文,括號內的字句是筆者度意而加。原文中有一個動詞“踞”,是這故事的關鍵所在,須特別加以說明。
在尚未有凳椅這類生活用品之前,中國古人的“坐”,一般是席地而坐,正式的坐姿是這樣:兩膝及小腿著地,臀部坐在腳跟上——臀部若離開腳跟,就是跪姿,因此這種“坐”或可稱為“跪坐”。(筆者按:這樣“坐”久的話,不難想像小腿和腳所承受的壓力,坐慣椅子、沙發的今人假如像古人那樣“坐”,想必會受不了,但古人“坐”成習慣,小腿可能鍛煉得很有承受力了。在東亞仍保持著古風“坐”姿的地方,那裏有些人小腿也粗壯發達,俗稱“蘿卜腿”,可能就是這樣“坐”出來的。)古人在有他人在的場合,都須這樣中規中矩地“坐”。倘若臀部著地,兩腿岔開前伸,或者兩腿岔開而彎曲、兩腳著地,則稱之為“踞”,又稱“箕”或“箕踞”——以其形狀像簸箕。“踞”顯然是一種散漫不拘的坐姿,古時在他人麵前“踞”,會被視為不敬、不雅,是失禮的表現,《禮記》中就有“坐毋箕”的規誡。《論語》裏記有一個例子,孔子有一次去老友原壤家,原壤見孔子來了,不起身相迎,還是“夷俟”著——“夷”為“箕踞”,“俟”是等待。孔子見原壤這副無禮的樣子,氣得一邊罵他:“老而不死,是為賊(害人精)!”一邊用拐杖敲打他的小腿。
可見,在席地而坐的古代,凡有他人在的場合,一般都須正式地“坐”,人前而“踞”是失禮的行為。但在個人獨處時,或跪坐,或箕踞,或倚臥,甚至練頭倒立,是允許各隨所便,而不存在“失禮”問題的——因為“禮”(禮儀)乃是人際交往中的行為規範。孟子自己獨處,難道始終都正襟危“坐”,從不伸開腿“踞”一下,或取別的放鬆姿態?即便他真能這樣(事實上不可能),也不該以此苛求他人。孟子的妻子當時可能剛做完家務活,或穿梭織布忙了好一會兒,婆婆看她累了,讓她回屋休息一下……不管是什麼原因吧,她一個人在自己的屋內,舒展一下腿腳,自我放鬆一會兒,這有什麼不可以呢?孟子悄無聲息進屋,看到妻子獨自踞坐,他既沒有溫存問一聲“老婆,你累了吧”,或者幽默一句“先生回來了,你還傻坐著想心思呢”,孟子沒有這種溫存和幽默,他眼裏隻有妻子的“無禮”;而且二話沒說,僅以這一條理由,就想把妻子休了。從孟子對這件事的過激態度,似乎可以看出他偏執而有點極端的一麵。事實上,《孟子》一書就有所反映,比如動輒上綱上線,斥罵對立學派(揚、墨)是“禽獸”什麼的,缺少點平心靜氣有話好好說的理性和從容。
所幸的是,孟子的妻子有個好婆婆,一位通達事理的婆婆。孟母曾為寒士之婦,喪夫後為養育孟軻而含辛茹苦,她深知持家的艱辛;當她獨自勞作而疲憊時,也會踞坐一會兒,稍事休憩,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將心比心,推己及人,她當然能體諒兒媳的“踞”,不過她並沒有以此來為兒媳辯護。她也沒有以“七出”中沒有“婦獨居而踞,出”這一條,來質疑兒子休妻的說詞。孟軻既然拿媳婦“無禮”說事,孟母也就用“禮”來回應、辯駁,舉出《禮》書上怎麼怎麼說,結果反而使孟軻自己陷於“無禮”的境地;孟母這番理正詞峻的教訓,令孟軻自感“禮”虧,不得不打消休妻的念頭。從這個故事裏,我們看到了一位知書達理的母親,一位體恤仁厚的婆婆。倘若孟母是一個偏袒兒子、挑剔兒媳的婆婆,無辜的孟妻被逐出家門想必是難免的。
“孟母三遷”,為了兒子擇鄰而居,無可厚非;“孟母斷織”,教子向學,既嚴又慈,有一定的教益。然而,在筆者看來,最為可貴的是這個故事裏的孟母,她以通達和善意,保護了作為弱者的兒媳;以她的理智和嚴詞,使有偏執之念的兒子得到教誡。所以,對這位教育成年孟子的孟母,筆者更喜歡,也更敬佩——從這位孟母身上,使我們感到更有人情味,有一種明達的理性。
可是,這樣一位真正了不起的孟母,如今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感覺的異常敏銳和豐富,使她的大腦處在一種超負荷的狀態,崩潰也就在所難免了。
通過閃回,我們還知道。她小時候的情況還要糟糕,到四歲還不會說話,對母親的呼喚置若罔聞。一九五一年坦普被診斷為自閉症。在那個時候,人們對這種疾病的認識尚淺,甚至把病因歸咎於母親的冷漠和教養不當。醫生建議把坦普送進精神病院,坦普母親不信這個邪,費勁全力誘導她開口說話,並堅持一定要讓她上普通的學校。
對這個我行我素,既難以理解別人,也更難以被別人理解的學生而言,學校的日子非常艱難,欺侮和歧視是家常便飯。不幸中萬幸的是,坦普遇到了幾個富有愛心而又極具前瞻性的老師。尤其是卡洛克博士,看出她的“缺點”恰恰有可能是她的長處,便處處誘導揚長避短,最終讓她走上熱愛科學的道路。坦普對其他人覺得困惑,別人對她的任何觸碰都會讓她痛苦。但是動物卻使她安心。超常的聽覺能讓她辨別不同牛叫的區別,也讓她醉心思索這其中的意義。在姨媽的農場裏,她看到一種器械,把奶牛從兩邊夾住,可以起到撫慰奶牛情緒的作用。在一次焦慮的爆發中,坦普有意無意地衝進了奶牛中,把自己的身體伸進了“奶牛撫慰器”,發現自己立刻放鬆了下來。
坦普進了大學,環境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最後,她動手替自己做了一個類似奶牛撫慰器的擠壓機,每當焦慮不安的時候,就把身子伸進去擠壓一番,以此度過難關。就靠著這個擠壓機,她完成了大學學業。直到今天,她還在使用這個機器,並為之申請了專利,使之成為自閉症患者和其他需要緩解壓力的人的輔助治療工具。
坦普對動物非同尋常的理解和認同使她獲得了非常獨到的發現,也使她走上一條動物保護主義者的道路。她從安慰動物的方式中尋找自我安慰的手段,再從自我的心理需求出發,去感悟動物的行為模式。對動物的關愛,成為她在人類那裏沒有得到的情感的補償。最終,坦普成為世界著名的動物學家。她處處為家畜考慮的人性化設計,為美國超過半數的家畜圈養場所采用。
坦普對門有天生的恐懼,確實,人生的一扇扇門向她關閉,可是,她最終走過的門,是絕大多數常人一生也難以穿越的。
親愛的瑪麗,我得告訴你些事情,解釋我為什麼不寫信給你。每次收到你的信,我總感到很焦慮。前不久,我去精神病救助中心,他們診斷出我患了新的阿斯柏格綜合征。那是一種神經不穩定性疾病,我寧願簡稱為:阿斯皮。
在根據真實故事改編的動畫片《瑪麗與麥克斯》中,瑪麗是澳大利亞墨爾本的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她媽媽是個酒鬼,爸爸沉迷於鳥兒標本。孤獨的瑪麗沒有朋友,某一天憑著電話黃頁上的一個地址,心血來潮給美國紐約的陌生人麥克斯寫信,向他詢問孩子是從哪裏來的。麥克斯已經四十四歲了,是一個肥胖古怪的阿斯伯格綜合征患者。從此兩個孤獨的靈魂開始了一段延續十八年的筆友關係,在一封封天真而怪誕的信中,流淌的是對溫情、交流、理解的渴望。
阿斯伯格綜合征(Aspergers Syndrome,簡稱AS)是廣泛性發育障礙(PDD)中的一種綜合征,有某些特征類似孤獨症,如人際交往障礙,刻板、重複的興趣和行為方式,因而也被歸入更廣泛的孤獨症譜係(Autism Spectrum Disorder,簡稱ASD)。與孤獨症不同的是,AS者並無明顯的語言和認知能力損害,智力正常,甚至有少數AS者具有某些方麵的超常稟賦。正因為如此,AS往往不容易在患者身上發現,常人多以孤僻怪誕、自我中心或難以溝通的性格問題視之。
AS是維也納醫生漢斯·阿斯伯格(Hans Asperger)在一九四四年首先發現的,他將之表述為“孤獨症樣精神病質(autistic psychopathy)”,認為具有這種特質的兒童“缺乏與他人共享情感的能力,難以發展友誼,執著於單向性的談話,沉迷於單一的興趣,動作笨拙”。他把AS兒童稱為“小教授”,因為他們對於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可以沒完沒了地談下去,而且通曉大量技術性的細節。
在二〇〇九年的另一部以AS為主題的電影《亞當》(Adam)中,主人公亞當就是這樣一個“小教授”。他是一個玩具公司的電子工程師,可是在設計玩具的時候,總是自作主張,一意孤行,不計成本,追求完美,最後被老板開除了事。亞當帥氣而羞怯,平時沉默寡言,沉靜在自己的天地裏。可是在那些令他緊張害怕的社交場合,一旦別人觸及到了他熱愛的話題,比如天文,他就會從宇宙大爆炸的狀態一直講到望遠鏡的口徑,完全刹不住車,講到隻剩下自己一個人,都不知道別人為什麼逃走。
我把這種病的特征說給你聽吧:第一,我發現世界混亂而令人困惑,因為我的思維嚴謹而又講究邏輯。第二,我很難理解別人臉上的表情。我年輕的時候,做了一個本本,上麵有好多表情和它們的意義,一有疑惑我就向那個本本尋找答案,可我還是不能和某些人溝通。艾薇的麵部表情尤其難理解,因為她的眉毛是假的,臉上還有皺紋。第三,我字寫得不好,敏感,笨拙……還會非常焦慮。第四,我喜歡玩魔方,艾薇說這是好事。最後第五點,我表達情感有問題。
麥克斯生活在世界上最大的都市紐約。對一個AS者來說,可能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因為大都市有著綿綿不盡的人流,紛紜的事件,還會發出隆隆的巨響。與孤獨症者相似,AS者的感覺功能異乎尋常,他們往往在聽覺和視覺上非常敏銳,能夠在紛亂的圖案中識別常人忽略的特征,或是捕捉到別人聽而不聞的聲響。在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科幻小說《模式識別》中,就描寫了一個具有AS特征的女主人公,她能夠對某種廣告符號產生近似過敏的反應。跨國公司利用她的這種超級能力,測試各種廣告的市場價值。但是對AS者來說,這種敏感卻往往是災難,因為過多的信息會使他們感覺超載,不堪重負,反而讓他們的思維短路,進而切斷與外界的聯係,呈現出麻木遲鈍的狀態。
AS者看上去有正常的語言,但是仔細觀察,他們對語言的掌握運用還是與常人有區別。他們更多地拘泥於字麵的意義,對字詞有單純的、直線性的理解,喜歡咬文嚼字,富有學究氣息,對話語的弦外之音和微言大義難以掌握,對別人的諷刺挖苦無動於衷。在非語言的交流領域,問題就更多了。他們難以領會別人的身體語言、手勢、表情、姿態的意義,尤其明顯的是缺乏目光的對視。這使得他們常常在人際交往中陷入困境,遭遇挫折。
電影《亞當》把AS稱為高功能的孤獨症,這是一種有爭議的說法。在美國《心理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簡稱DSM)的第4版中,AS與孤獨症分別列為廣泛性發育障礙的一個亞型。一個通俗的說法是:孤獨症的人總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而AS者是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在別人的世界中。但是孤獨症中的高功能者與AS的分別就更加微妙了。中山大學廣州附屬醫院的鄒小兵教授等人對高功能孤獨症(HFA)和AS進行了對照研究,發現不同年齡的HFA和AS兒童都存在執行功能的缺陷,表現為難以進行計劃活動、組織能力差、衝動、堅持不變、難以適應轉變、自我調整困難、不能抑製無關信息幹擾等。而AS組完成任務的成績又明顯優於HFA組。鄒小兵教授認為,如果孩子早期語言能力正常,診斷通常歸類於AS,而早期語言發展遲緩,盡管後期表現像AS,也診斷為HFA。運動笨拙可以作為診斷AS的重要條件,但是如果沒有運動笨拙並不能排除AS的診斷。按照這樣的標準,我們可以認為坦普是HFA患者。
與孤獨症者不同,AS者願意與他人交流,渴望友誼與愛情,但總是以自己的方式,單方麵地進行。如果不理解他們的思維方式,就會與常人發生誤解和衝突,把他們推向進一步的自我封閉。在電影《亞當》中,亞當遇到了一個剛剛搬進公寓的女孩貝絲,他們在寒冷的冬夜,去中央公園等候浣熊的出現。亞當顯然對女孩很有感覺,可是回到公寓,他竟然直抒胸臆,問貝絲:“在公園裏的時候,你性興奮了嗎?”把女孩嚇一大跳,還以為遇到了變態色狼。但亞當這種完全不得體的語言隻是出於單純和誠實,他坦承自己當時性興奮了,所以想知道對方是否也同樣如此,卻完全沒有考慮到這樣做的社會效果。不當的言行一旦遭遇交往對象的憤怒反應,又茫然不知自己錯在何處,隻有陷入新的困惑、焦慮和退縮。
AS的起因是什麼?漢斯·阿斯伯格在AS者的家庭成員身上常常觀察到同樣的征兆,後來的研究者也支持他的這一結論,並由此推測基因在AS的發生中的意義。但是,AS者的家庭成員雖然可能表現出某種AS特質,但是往往局限於某一方麵,也比較輕微,例如對社交某種程度的拒斥。
一九九三年,瑞典神經心理診所的斯蒂芬·埃勒斯(Stephan Ehlers)和克裏斯托弗·吉爾伯(Christopher Gillberg)對學齡期的兒童進行篩查,發現七至十六歲的兒童中可確診為AS的有百分之零點三六,男女比例為四比一。如果把疑診AS的也包括在內的話,發病率達百分之零點七一,男女比例為二點三比一。有研究者認為,女性患兒的症狀相對較輕,特別是在社會交往方麵,可能與女性天生具有補償社交能力的優勢有關。中國目前無該症流行病學調查,但是根據鄒小兵教授在廣東省幾所幼兒園的調查,發病率可能不低,同時發現該症誤診率極高。
二〇〇九年十月五日,美國健康資源與服務部(HRSA),疾病控製與管理中心(CDCP)與馬薩諸塞總醫院(Massachusetts General Hospital)發布對孤獨症譜係的最新調查報告。統計顯示,三至十七歲的美國少年兒童中,每九十人中就有一人診斷為孤獨症譜係。這一數字明顯高於此前的報告。一九九〇年代初的估計是每一千五百名兒童中有一人患有孤獨症,到二〇〇二年,這個數字上升到了每一百五十人中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