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菊說
古人多有愛花成癖者,如林逋之“梅妻”,周敦頤之“愛蓮”,陶淵明之“采菊東籬”,等等。此等愛花一族堪稱“花癡”中的經典,千古流芳。
古人愛花,大都借花之品性而寄寓深意;我之愛菊,則緣於姓名中帶個“菊”字,純屬偶然,既無鴻鵠之大誌,更無斐然之文采。“菊坤”,一朵開放在大地上的菊花,僅此而已。也許我的父母是希望我像阡陌之上的一朵菊花,平凡、實在地活著。而這也僅僅是若幹年後我的一種猜測而已,事實上我降生之時正值隆冬,隻有寒風呼嘯,並無菊花爭妍,我至今不解我的父母何以會在凜冽的寒風中聯想起這樣一朵菊花?
菊的品性在眾香國裏無疑是最優秀的。梅蘭竹菊有“四君子”之稱,菊絕非浪得虛名。《歲時廣記》雲:“菊性耿介,須待草木黃落,方於霜中獨秀。”《百菊集譜》又雲,菊“濯濯然獨立於霜露之中,含曜吐穎,精彩奪目……夫其天姿高潔,獨受間氣,生不與草木同流,死不與草木偕逝,可謂物中之英,百卉之傑然者也”。而在詩人眼裏,菊是一位傲然挺立的“端人”,“後時寧與竹相容,媚世不爭桃李笑”;菊又是一位鐵骨霜姿的“鬥士”,“寧可抱香枝頭老,不隨黃葉舞西風”;菊還是一位隱逸高雅的“幽人”,“花開不並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而在我的心中,菊是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父老,是與我一起騎竹馬、打彈子的兒時夥伴。
每當西風響起的時候,菊踏著金黃的歌如約而至。此刻,江南的水稻已經收割,廣袤的田野空曠而沉寂。寒霜如雪,白了村莊和田野,蔫了樹木和秋草。總在這時,故鄉的曠野上便響起一支金黃的歌。那是菊。確切地說,這是一種小黃菊,如繁星點點灑滿了籬邊宅旁。花朵很小,卻黃得燦爛,一如我那生活清苦卻始終樂觀的鄉親臉上淳樸的笑容。寒風呼嘯,宛若一曲陰沉的變奏,可是,小黃菊們的歌聲依然執著而美麗,和著寒風的伴奏,翩然起舞。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啊。我欽羨小黃菊們的這種樂觀,更敬佩她在嚴寒麵前葉枯不落、花凋不零的高尚氣節,這使我又一次想起故土之上那群普普通通的人們。他們是那麼的卑微,卻又多麼的偉大。
小黃菊的歌聲在我兒時記憶的天空徜徉得太久太久,令我至今難以忘懷。也許是我的孤陋寡聞,我始終固執地認為菊花就應該是故鄉的那種小黃菊,那星星點點灑滿鄉野的小黃菊,那寒風中踏著霜華唱著山歌的小黃菊。怎麼會是公園菊展上的“醉西施”、“賽楊妃”呢?如此的嬌弱之軀、珠光寶氣怎麼可能屬於菊花呢?我向來對菊展上那些搔首弄姿獻媚賣笑的所謂名菊不屑一顧,瓦盆中如何生得出菊的傲骨,暖房裏怎能培育出菊的霜姿!
誠然,我無法考證陶淵明的東籬之菊是何品種,隻從他“卓為霜下傑”的頌菊之辭便可判斷出詩中的菊花肯定是能耐寒又耐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的,否則這位失意的陶令又何來“悠然見南山”的閑逸之情呢?大凡在精神上超脫的人往往會在物質上陷於窘境,這也許是古往今來的一個普遍現象了。陶淵明采東籬之菊是為食用,這從他的詩句“挹露掇其英”中可以看出;而唐朝陸龜蒙也以菊為常蔬,這在他的《杞菊賦》裏也寫得明明白白;蘇軾對此開始也表懷疑,後來“仕官十有九年,逐日益貧”,竟也淪至“循古城廢圃求杞菊食之”(《後杞菊賦》)。嗚呼,一代名士,竟淪至以菊為菜蔬,是為可慨!然而,即便如此,他們又有誰怨悔了呢?他們每一位都無疑是人中之菊。為了心中那個夢想,他們不願意像所謂的名菊一樣成為擺設,賣弄姿色,供人品評和欣賞。他們的精神和人格就像一顆永不隕落的星星,其光芒穿越時空,輝映古今。
感謝父母為我取了個帶菊的名字。我愛菊就像愛我的雙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