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鄉思如歌(3)(1 / 3)

我喜歡讀範文正公的詩文,尤其是這篇氣象萬千、意蘊深邃的《嶽陽樓記》,每讀其文,再“想見其為人”,立刻會被文章立意的超俗高邁所吸引,更會被文正公的高潔人格和精神境界所感召。範仲淹的一生有過多方麵的貢獻,但對後世影響最大的莫過於他提倡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精神。在這十四個字裏,人們可以看到舍己為人的公心和自覺的社會責任感,也可以發現偉大的抱負和痛切的憂國憂民意識。而這一切,恰恰是範仲淹為官做人品格修養的結晶體現。

“先天下之憂而憂”,就是要“有憂天下之心”,並把天下的安危治亂放在首位。而在君主專製的社會中,能夠為天下帶來恩澤的職務,惟有宰相。很早的時候,範仲淹讀書學道的第一個誌願,就是“要為宰輔,得時行道,可以活天下之命”。三十七歲時,範仲淹寫有一篇《奏上時務書》,稱“佞人未去,此國家之可憂也”,而當時所謂“佞人”,即當朝宰相。兩年以後的居喪期間,他又冒哀寫了《上執政書》,通篇洋溢著憂國憂天下之情,條分縷析地揭露各種時弊,痛快淋漓,無所顧忌,實為他後來政治改革的最初綱領。範仲淹將憂國與憂民視為一體,他在《鄧州謝上表》中說:“求民疾於一方,分國憂於千裏”,流露出他在做地方官時的種種憂慮。他在《漁家傲》中寫道:“羌笛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與其說是他在冰天雪地刀光劍影之中對兵士、邊民的同情,毋寧說是他對當時國情民情的深切體察而產生的自覺的憂患意識。

“智”者多憂,這個“智”指的是人們的政治嗅覺,這樣的“智”者能在一片歌舞升平聲中看到國家潛在的危機,憂心如焚,放膽直諫。範仲淹五十五歲時,針對國家“積貧”、“積弱”、內憂外患、危機四伏的局麵,積極實施變法改革,提出了以整頓腐敗的官僚製度,澄清吏治為主要內容的十點意見,這就是著名的“慶曆新政”。因保守派的阻撓,新政推行一年便被廢除,範仲淹被撤去軍政要職,外調做邠州知州。範仲淹雖遭貶抑,仍然誌高氣滿,決不退纓,“處江湖之遠”,卻常掛念國事,在遭貶官罷相的第二年,寫下了不朽的名篇《嶽陽樓記》,借“記”重申夙誌,為國分憂。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是中國儒家文化尊崇的境界。範仲淹一生因直諫而屢致貶謫,但他依然積極地出仕參政,從不消極怨尤,用他的話說,就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由此我想到,世上不乏這樣的“智”者,同樣有著高度靈敏的政治嗅覺,同樣能從浮華之中看出“憂”來,但他們選擇的往往是從“憂”的困擾中逃遁出去,避世歸田。所謂“獨善其身”,實則“明哲保身”;所謂“退而思過”,不過是為自己的消極逃避尋點借口罷了。縱觀古今,這樣的“識時務者”實在比比皆是,正因為比比皆是,大家便心照不宣,還美其名曰:“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皆大歡喜,嗬嗬。

早在戰國中期,儒家大師孟軻提出,統治者要“與民同樂”。與其相比,範仲淹倡導的“後天下之樂而樂”,思想境界更加博大,是對儒家傳統思想的修正和深化。為了天下人之樂,範仲淹一向視苦如甘飴,廉潔奉公,風清氣正。天下不樂,他又何嚐樂得起來?北宋士風,企慕富貴和耽於獨樂是一種普遍現象,官僚們樂於買園置宅,頤養天年,忙於構建自己的安樂窩。在士紳們宅園遍地的情況下,隻有範仲淹例外。據考,範仲淹從未為自己置過房產,一生都在衙署中度過,縱觀古今吏者,此舉應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而為了至少在一定範圍內實現民庶同樂的理想,他卻在蘇州創置了義莊、義田,直至晚年財盡,《遺表》仍隻字“不幹私澤”。

這是怎樣的一種品格和境界啊!在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的官場之中,範仲淹無疑是一位飄然掠過的冰清玉潔的風采人物。王安石尊他為“一世之師”,蘇東坡讚他為“人傑”,黃庭堅稱他“當代第一人”。我說,堪為萬世作則者,非範公莫屬也!在我的家鄉木瀆,父親講述的那個“清官的故事”可謂婦孺皆知,故事雖說有些神話色彩,但我想,一位封建時代的官吏,竟能贏得後人如此愛戴,恐怕不僅僅是因為他能舞文弄墨,寫了一篇《嶽陽樓記》的緣故吧。

範墳山論雄偉遠不如泰山,論綺麗比不過匡廬,但在我的心目中比任何名山大川都要來得重要。我喜歡在蒙蒙煙雨中獨遊範墳山,流連在荒塚野草之間,佇立於殘碑斷碣之前,靜思默想,任細雨濡濕我的額發,任思緒在曆史長河中遨遊。每次讀山,都會生出一些新的感受,新的發現。想起範仲淹主張的新政十議,想起戍衛西北邊防的那位“小範老子”,又想起前些時候放映的《任長霞》,無數觀眾為之動容為之落淚,內中似乎存在著某些相似;想起清官故事,想起範公“先憂後樂”的名言,又想起那些為了滿足貪欲私情而不惜動用國家社保基金、“先天下之樂而樂”的人,不覺又有點諷刺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