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漫長,人們對雨難免生厭;而赤日如火,人們又對雨季生出無限向往。如此兩難,做天真不容易。其實,雨天和晴天本是同一個天,天沒變,是我們的心思在變。
時常對孩提時代的炎夏,心生懷戀。除了泅水到對岸偷西瓜、頂著荷葉戲水讓大人遍尋不著,或者在長長的竹竿上粘上飴糖去捕知了,最讓人難忘的還是坐在長弄堂裏享受涼爽的“穿堂風”,就著鹹鴨蛋吃粥,嘴裏哼著童謠:“風涼篤篤,螺螄嗦嗦,鹹鴨蛋剝剝……”累了,拿一塊布毯遮在肚臍上,睡一個美美的午覺。或者是晚間躺在灑過井水的場院裏的竹榻上,聽老外婆講故事。老外婆的故事很多很多,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最好聽的有兩種,一種是牛郎織女嫦娥奔月之類的故事,這樣老套的言情小說竟然百聽不厭,每次都是哭著睡去,腮邊掛著兩顆燈籠;還有一種就是鬼故事,越聽越怕,越怕越想聽,解手也不敢一個人去,當然一個人是更不敢睡了,隻有在老外婆輕搖蒲扇的習習涼風和古老的搖籃曲中,甜甜香香地睡去。
稍長,便一個人去村口的木橋上乘風涼,挾上一條竹席,一直睡到第二天太陽東升,才擦擦惺忪的睡眼回家。為什麼去村口的木橋上乘風涼?因為木橋所處的村口位置相對空曠和高爽,麵向田野,了無遮攔,炙熱的暑氣經過一片片水稻濕地的冷卻,到了橋頭,已是涼爽宜人的清風,吹在身上,愜意無比。那裏是全村男人集中納涼的地方,三五成堆,有的圍坐一起聽“劉蘭芳”或“梅花黨”;有的在拚“二鍋頭”,有的在甩“老k”;還有幾個膽大的男孩站在橋墩上往黑乎乎的河裏跳,這叫“跳冬瓜”。我去橋頭的主要原因卻不是這些,我是去聽人唱戲的。那是1978年前後,還沒有現在的大屏幕彩電,有一次聽說隔壁村上買了一台14吋的黑白電視,正在放王文娟徐玉蘭的《紅樓夢》,便邀上一群夥伴結隊前往,結果隻看到了裏三層外三層的背影,標準的“長子看戲,矮子吃屁”。也就是那次經曆,讓我迷上了戲曲,喜歡去橋頭聽戲。唱得最好的是我同學的哥哥,那時候估計三十不到吧,臉色黝黑,五大三粗的樣子,偏就喜歡唱越劇,能夠把全本《紅樓夢》唱完,小生花旦一人兼了;特別是他唱林黛玉那段“葬花”和“焚稿”,唱得很是委婉,又透出幾分淒慘,蘭花指微微翹起,身段婀娜,蓮步輕移,舉手投足,煞有介事。每次唱戲,那些阿姨嬸嬸們總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聽得入迷,一曲唱罷,還要“饒”上一曲,與時下的“粉絲”相比毫不遜色。
奧熱難耐的苦夏,就這樣被一絲涼涼的摻著水田氣息的清風,和著那一片“咿咿呀呀”的清韻,輕描淡寫地化去了,吹得無影無蹤,吹成一種相思,在每年的這個季節裏綻放。
遇到今天這樣的高溫,現代化了的我們已無力對抗,我們的DNA正在退化,隻能蝸居在水泥的森林之中,依靠“氟利昂”的吐納,享受這人工清涼的短暫的慰藉。窗外,噪音攜著廢氣在散步。
這樣的高溫,相思自是如約而至。很想去一個地方乘風涼,去往相思中那一片片水田,還有那田頭的清風,那清風中縈來繞去的“咿咿呀呀”。有報道稱:水田作為濕地的一種,有淨化和調節城市氣候環境的作用,一畝水稻田對氣溫的冷卻,足可抵得上十幾台空調,是城市不可多得的綠色之肺。可是,環顧我們周圍,曾經稻浪翻湧、蛙聲連天的水田哪裏去了?遠近聞名的“水八仙”哪裏去了?我曾經詢問過身邊的很多年輕人:什麼是“水八仙”?回答五花八門,有說“鴨子”,有說“螃蟹”,還有說“田雞”的。春天的時候我在報上看到一則消息:十年間,我們這座“魚米之鄉”的油菜花竟一下少了60萬畝。我不知道,這十年間,我們的水田又減了多少?我們的高樓大廈又增了多少?
晚上,電視台幾個頻道在同時熱播一則新聞:新建的博物館成了附近居民特別是老人孩子納涼的好去處。對這種“蹭涼快”的行為,電視台對市民作了隨機采訪,有讚成,有反對,還有人義憤填膺,表示譴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