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抒情描寫範文閱讀·1.揚州的夏日(2 / 3)

以後漸漸念了些看花的詩,覺得看花頗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讀了幾年書,卻隻到過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綠牡丹還未開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時熱鬧的似乎也隻有一班詩人名士,其餘還是不相幹的。那正是新文學運動的起頭,我們這些少年,對於舊詩和那一班詩人名士,實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遠不可言,我是一個懶人,便幹脆地斷了那條心了。後來到杭州做事,遇見了Y君,他是新詩人兼舊詩人,看花的興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沒有臨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鶴亭上喝茶,來了一個方麵有須,穿著花緞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開嗒!”“盛”字說得特別重,使我吃了一驚;但我吃驚的也隻是說在他嘴裏“盛”這個聲音罷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並沒有什麼的。

有一回,Y來說,靈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裏,去的人也少。我和Y,還有N君,從西湖邊雇船到嶽墳,從嶽墳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又上了許多石級,才到山上寺裏。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邊園中。園也不大,東牆下有三間淨室,最宜喝茶看花;北邊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約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錢塘江與西湖是看得見的。梅樹確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著。那時已是黃昏,寺裏隻我們三個遊人;梅花並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兒,已經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時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的聲音,和著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舍不得回去。在園裏徘徊了一會,又在屋裏坐了一會,天是黑定了,又沒有月色,我們向廟裏要了一個舊燈籠,照著下山。路上幾乎迷了道,又兩次三番地狗咬;我們的Y詩人確有些窘了,但終於到了嶽墳。船夫遠遠迎上來道:“你們來了,我想你們不會冤我呢!”在船上,我們還不離口地說著靈峰的梅花,直到湖邊電燈光照到我們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下,隻有沿湖與楊柳相間著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時,在風裏嬌媚地笑著。還有山裏的杜鵑花也不少。這些日日在我們眼前,從沒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議,“我們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卻特別愛養花;他家裏幾乎是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裏不是拿著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著壺澆水。我們常樂意看著。他院子裏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了不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裏,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隻在第二年秋天,曾經和孫三先生在園裏看過幾次菊花。“清華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幹一花的養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餘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個人去。我愛繁花老幹的杏,臨風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豔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幹子,英氣隱隱逼人。可惜沒有趁著月色看過;王鵬運有兩句詞道:“隻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約便是這種光景吧。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裏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卻忘了畿輔先哲祠。Y告我那裏的一株,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別處的都向上長,這一株卻是橫裏伸張的。花的繁沒有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為恨,這裏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準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1930年4月。

3.鵜鶘與魚

鄭振鐸

夕陽的柔紅光,照在周圍十餘裏的一個湖澤上,沒有什麼風,湖麵上綠油油的像一麵鏡似的平滑。一望無垠的稻田。垂柳鬆杉,到處點綴著安靜的景物。有幾隻漁舟,在湖上碇泊著。漁人安閑的坐在舵尾,悠然的在吸著板煙。船頭上站立著一排士兵似的鵜鶘,灰黑色的,喉下有一大囊鼓突出來。漁人不知怎樣的發了一個命令,這些水鳥們便都撲撲的鑽沒入水麵以下去了。

湖麵被衝蕩成一圈圈的粼粼小波。夕陽光跟隨著這些小波浪在跳躍。

鵜鶘們陸續的鑽出水來,上了船。漁人忙著把鵜鶘們喉囊裏吞裝著的魚,一隻隻的用手捏壓出來。

鵜鶘們睜著眼望著。

平野上炊煙四起,嫋嫋的升上晚天。

漁人揀著若幹尾小魚,逐一的拋給鵜鶘們吃,一口便咽了下去。

提起了槳,漁人劃著小舟歸去。湖麵上刺著一條水痕。鵜鶘們士兵似的齊整的站立在船頭。

天色逐漸暗了下去。湖麵上又平靜如恒。

這是一幅很靜美的畫麵,富於詩意,詩人和畫家都要想捉住的題材。

但隱藏在這靜美的畫麵之下的,卻是一個殘酷可怖的爭鬥,生與死的爭鬥。

在湖水裏生活著的大魚小魚們看來,漁人和鵜鶘們都是敵人,都是蹂躪它們,致它們於死地的敵人。

但在鵜鶘們看來,究竟有什麼感想呢?

鵜鶘們為漁人所喂養,發揮著它們捕捉魚兒的天性,為漁人幹著這種可怖的殺魚的事業。它們自己所得的卻是那麼微小的酬報!

當它們興高采烈的鑽沒入水麵以下時,它們隻知道捕捉,吞食,越多越好。它們曾經想到過:鑽出水麵,上了船頭時,他們所捕捉、所吞食的魚兒們依然要給漁人所逐一捏壓出來,自己絲毫不能享用的麼?

它們要是想到過,隻是作為漁人的捕魚的工具,而自己不能享用時,恐怕它們便不會那麼興高采烈的在捕捉、在吞食罷。

漁人卻悠然的坐在船梢,安閑的抽著板煙,等待著鵜鶘們為他捕捉魚兒。一切的擺布,結果,都是他事前所預計著的。難道是“運命”在播弄著的麼,漁人總是在“收著漁人之利”的;鵜鶘們天生的要為漁人而捕捉、吞食魚兒;魚兒們呢,仿佛隻有被捕捉、被吞食的份兒,不管享用的是鵜鶘們或是漁人。

在人間,在淪陷區裏,也正演奏著鵜鶘們的“為他人做嫁衣裳”的把戲。

當上海在暮影籠罩下,蝙蝠們開始在亂飛,狐兔們漸漸的由洞穴裏爬了出來時,敵人的特工人員(後來是“七十六號”裏的東西),便像夏天的臭蟲似的,從板縫裏鑽出來找“血”喝。他們先揀肥的,有油的,多血的人來吮、來咬、來吃。手法很簡單:捉了去,先是敲打一頓,亂踢一頓——掌頰更是極平常的事——或者吊打一頓,然後對方的家屬托人出來說情。破費了若幹千萬,喂得他們滿意了,然後才有被釋放的可能,其間也有清寒的誌士們隻好挺身犧牲。但不花錢的人恐怕很少。

某君為了私事從香港到上海來,被他們捕捉住,作為重慶的間諜看待。囚禁了好久才放了出來。他對我說:先要用皮鞭抽打,那尖長的鞭梢,內裏藏的是鋼絲,抽一下,便深陷在肉裏去,抽了開去時,留下的是一條鮮血痕。稍不小心,便得受一掌、一拳、一腳。說時,他拉開褲腳管給我看,大腿上一大塊傷痕,那是敵人用皮靴狠踢的結果。他不說明如何得釋,但恐怕不會是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