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生呢?他認為,現在,他對一切的事物,是更加地明白了,是更加有把握了。他明白人家,他更了解自己。而且,他知道:父親是無論怎樣都是說不清的。在這樣的吃人不吐骨子的年頭,自己不倔強起來,又有什麼辦法呢?

因此,父子們的衝突,便一天一天地尖銳起來。亂子呢,也更加鬧得大了。整個工廠四五百多工人都罷了工,一齊鬧著,要求著:放假!發雙薪!發米貼!……福生是糾察隊長,他整日整夜地奔著,跑著,忙個不停。

七公公嚇得不知道如何處置才好!他拚命地拖住著福生的衣袖,流著眼淚地向著福生說了許多好話:

“使不得的!你,你不要害我們!你,你做做好事!……”

福生抵對七公公輕輕地安慰了幾句:“不要緊的,爸爸!你放心吧!又沒有犯法,為了大家都要吃飯!……”就走了。

七公公更加弄得不能放心了。無可奈何地,他隻好跪喊著天,求菩薩!

罷工接著延續了三四天功夫,沒有得到結果。一直到第五天的早上,突然地,廠方請來了一大批的探警,將罷工委員會包圍起來。按著名單:主席,委員,隊長,……一個也不少地都捉到了一輛黑色的香港車裏麵,駛向熱鬧的市場中去了。

消息很迅速地傳入了七公公的耳朵裏。他,驚惶駭急地:

“我曉得哪!……”僅僅隻說了這麼一句,便猛的一聲暈到下來了。

福生嫂嚇得渾身發戰,眼淚雨一般地滾下來。小玲兒,也莫明其妙地跟著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公公呀!……”

天上又下了一陣輕微的雨雪。夜晚福生嫂拚命地把篷子用草繩兒紮住了。雖然,不時還有雨點兒漏進來,可總比沒有加篷子的時候好得多了。

她向黑暗中望了一望渾身熱得人事不省的公公,又摸了一摸懷內的瘦弱的孩子;丈夫的消息,外在的雨點和雪花,永遠不可治療的內心的創痛!……她的眼淚兒流出來了。

她不埋怨丈夫,她知道丈夫並沒有犯法;她也不埋怨公公,公公是太老了,太可憐了!這樣的,她應當埋怨誰呢?命嗎?她可想不清楚。她想放聲地大哭一陣,可是,她又怕驚動了這一對,老的,小的。她隻好忍痛地歎著氣,把眼淚水盡管向肚皮裏吞,吞!……

痛苦地度過了兩天,七公公是更不中用了。丈夫,仍舊還沒有消息。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去把六根爺爺請了來,要求六根爺爺代替她看護一下公公,自己便帶著餓癟了肚皮的孩子,沿路一麵討著銅板,一麵向工廠中跑去。

“還在公安局啊!嫂子。”工友們告訴她。

於是,福生嫂又拖著小玲兒,尋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警察先生略略地問了一問來由,便懇切地告訴她了:

“這個人,沒有啊!”

“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呢?”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回來,向六根爺爺問。六根爺爺隻輕聲地說了這麼半句:

“該沒有……”

福生嫂便嚎啕大哭起來。

過年了。

隻隔一條港。那邊,孩子們,穿得花花綠綠,放著爆竹,高高地舉著紅綠燈籠兒;口裏咬爵著花生、糖果;滿臉笑嘻嘻地呼叫著,唱著各樣的歌兒!……大人們:汽車,高大的洋房子,留聲機傳布出來的爵士音樂,豐盛的筵席,盡情的歡笑聲!

祗隔一條港。這邊,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福生嫂,坐在七公公的旁邊,盡量地抽咽著,小玲兒餓得呆著眼珠子倒在她的懷裏不能作聲。她伸手到七公公的頭上去探了一探,微微地還有一點兒熱意。該不是回光返照吧,福生嫂可不能決定。

老遠地,六根爺爺帶了一個人跑過來了。福生嫂一看,認得是小五子,便連忙把眼淚揩了一揩,抱著孩子迎了上去:

“小五伯伯!恭喜你,幾時回來的?”

“今天早上。你公公好了些嗎?”

福生嫂歎了一聲氣,小五子便沒有再問了。走進來,七公公還正在微微地抽著氣哩。

“七公公!七公公!”小五子輕輕地叫著。

“唔!”回答的聲音比蚊子的還要細。這,模糊的在七公公的腦子裏,好象還有一點兒知道:這是什麼人的聲音。可是,張不開口,睜不開眼睛。接著,耳朵裏便象響雷似地叫了起來,眼前象有千萬條金蛇在閃動!……

“你,伯伯!見沒有見到我們福生呢?”福生嫂問。

“唔……”小五子沉吟了一會,接著:“見到的……。”

“他呢?”福生嫂槍上一句。

“判了啊!十,十,十年徒刑哪!”

“我的天哪!”福生嫂便隨身倒了下來。六根爺爺連忙搶上去扶著,小玲兒也跟著嗚嗚地叫起來了!

“福生嫂!福生嫂!……”

那一麵,小五子回頭一看:——幾乎嚇得跳將起來!七公公他已經瞪著眼睛,咬著牙門,把拳頭捏得鐵緊了!

“怎麼一回事呀!”小五子輕輕伸手去一探,便連忙收了回來!“七公公升天了啊!……”

福生嫂也蘇醒過來了,她哭著,叫著,捶胸頓足的。

六根爺爺和小五子也陪著落了一陣淚。特別是小五子,他憤慨得舉起他的拳頭在六根爺爺的麵前揚了幾揚!象有一句什麼驚天動地的話兒要說出來一樣!……

可是,等了老半天,他才:

“嗯,六根爺爺!我說,這個年頭,窮人,要不自己,自己,嗯!嗯!……”隻說了一半,小五子已經漲紅了臉,再也嗯不出來了。

接著,老遠地,歡呼聲,爆竹聲,孩子們的喧鬧聲,夾著對過洋房子裏麵的爵士音樂聲,一陣陣地向這貧民窟這兒傳過來了。

“恭喜啊!恭喜過年啊!”在另一個破爛不堪的船屋子裏,有誰這麼硬著那冷得發啞的嗓子,高聲地叫著!笑著!……

1934年6月13日,脫稿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