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仍舊還是整天地在外麵奔跑著。家中已經沒有一個能夠幫他賺錢的人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再努力地去掙紮一下,馬上便有很大的危險的。特別是父親和孩子的病。

祗要是有一線孔隙可鑽,福生就是毫不畏難的去鑽過了。好容易地,才由同鄉六根爺爺、小五子,以及最近新認識的周阿根、王長發四五個人的幫助,才算是在附近斜土路的一個織綢廠裏,找到了一名做裝運工作的小工”一天到晚,大約有三四角錢好撈到。

七公公的病是漸漸地有了轉機了。孩子們,一個重一個輕,重的小的一個,四喜子,是毫無留戀地走了,另外投胎去了!大的輕的一個,小玲兒,也就同七公公一樣,慢慢地好了起來。

福生嫂傷心地,捶胸頓足地哭著,號著,樣子象要死去的四喜子哭轉來似的。福生可沒有那樣的傷心,他抵是淡淡地落了幾點眼淚,便什麼也沒有了。他還不時的勸著他的老婆:

“算了吧!哭有什麼用呢?孩子走了,是他的福氣!勉強留著他在這裏,也是吃苦的!……”

漸漸地,福生嫂也就不再傷心了。

天氣一連晴了好些日子,七公公的病,也差不多快要複原了。少了一個四喜子吃飯,生活畢竟是比較容易地維持了下來。

七公公的精神,雖然再沒有從前那樣好了,但是,他仍舊是一個非常安本份的人,就算每天還是不能吃飽飯,他可並沒有絲毫的怨尤啊。

“窮人,有吃就得了!祗要天老爺有眼睛,為什麼一定要胡思妄想呢?”

然則,“上海畢竟是黃金之地,無論怎樣都是有辦法的!”七公公是更進一步把心兒安下來了。

天氣又有了雪意,戒嚴也戒得更緊了。可是,七公公已經有了準備,他把身上的破棉襖用繩子縱橫的捆得繃緊,沒有事情,他也決不輕易地跑到馬路上去。他抵是安心地準備著;度過了這一個冷酷的冬天,度過了這一個年關,便好仍舊回到他的故鄉江北去。

漸漸地,離陰曆年關抵差半個月了。

租界上的搶劫案件,一天比一天增加著,無論是在白天,或是夜晚。因此,整個滬南和問北的貧民窟,都被更加嚴厲地監視起來。

“這一定又是江北豬玀幹的,娘個操的……”

探捕們在捉不到正凶,無法邀賞的時候,便常常把憤怒和罪名一齊推卸到“江北豬玀”的身上。

七公公的船屋子前後,就不時有警察和包探們光顧。七公公,他是死死地守在自家的船屋子裏老不出來。兒子福生下工回來了,也是一樣地沒有事情,七公公就絕對不讓他跑到任何地方去。世道不好,人心險惡!要是糊裏糊塗給錯抓走了,連伸冤的人都會沒有啊。好在福生不要七公公操心,每天除了吃飯的時間以外,簡直忙得連睡一忽兒的功夫都沒有。

在一個黑暗無光的午夜:

突然地,就在七公公的船屋子的附近,砰砰拍拍地響了好幾十下槍聲。接著就是一陣人聲的鼎沸!唾罵聲,夾著木棍聲和巴掌聲,把七公公的靈魂兒都嚇得無影無蹤了。福生兒回都要跑上岸去打聽消息,可給七公公一把拖住下來:

“去不得的!雜種!……”

人聲一直鬧到天亮,才清靜下來。第二天一大早,七公公和福生都跑上去打聽了一遍,才知道那槍聲是響著捉強盜的。

“誰是強盜呢?……”

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句話。

後來又跑到一個茶柵子裏,過細打聽,才知道這一夜一共捉去了十三四個人,連老上海的小五子、王長發,……都在裏麵,捉去的誰也不承認他自家是強盜!

七公公嚇得兩個腿子發戰:

“小,小五子!他也是強盜嗎?乖乖!……”

福生把拳頭捏得鐵緊,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向著一些吃茶的同鄉說:

“有什麼辦法呢?祗要你是窮人,到處都可以把你捉去當強盜!媽媽個入屄的!……”

七公公瞧著福生的神氣,嚇得連忙啐了他一口:

“還不上工去?入你媽媽的!捉去了,關你什麼事,老爺冤枉他們嗎?……”

福生沒有理會他,仍舊在那裏揮拳舞掌地亂說亂罵:

“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就抓!媽媽個入屄的,他們自己才是真正的強盜呢!……”

七公公更加著急了,他恨不得跑上去打福生幾個耳光。一直到工廠裏快要放第二次汽笛了,福生才一步快一步慢地跑了過去。七公公,他跟在後麵望著這東西的背影兒,非常不放心地罵了一句。

“這雜種!入他媽媽的!到底都不安本份啊!”

離過年祗剩下十天功夫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福生,他的老脾氣又發作了。

每天晚上下工回來的時候,這家夥,一到屋就哇啦哇啦地罵個不休:“工錢太少哪!……工作大多哪!……廠主們太沒心肝哪!……”七公公氣得幾乎哭起來了。他幾回向福生爭論著:

“罵誰啊,雜種!入你媽媽的,安些份吧!上海,上海,比不得我們江北啊!……要是,要是,……入你媽媽的!”

可是,福生半句也沒有聽他的。

他仍舊在依照他自己的性情做著,而且還一天比一天凶了。

“加工錢啊!媽媽個入屄的……”

“過年發雙薪啊!……”

“陰曆年底當和陽曆年一樣啊!……放十天假啊!……米貼啊!……”

鬧得煙霧籠天的。雖然,全廠中,不抵是福生一個,可是,楊七公公的心兒吊起來了。他非常地明白:自家的兒子,一向都是不大安本份的,無論是在鄉間或是在上海!……因此,他就格外地著急。他今年七十多歲了,雖然,他對於自家這一條痛苦的,殘餘的,比豬狗還不如的生命,沒有什麼多大的留戀的了,可是,他還有一個媳婦,一個孫子。祗要是留著他一天活著不死,他就要一天對兒子管束著,他無論如何,不能眼巴巴地瞧著兒子將媳婦和孫兒害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