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醒的是夫人,她也忘了一切,高興的逗著培培玩,格支格支的用手輕輕的抓著他的腰脅,有時抱著他狂吻。培培發出嬰兒的尖脆的笑聲,非常好聽!最後醒的是鏡梅君。他是給大門外的糞車聲驚醒的,他當那是天雷。那雷是從昨宵那滿堆著烏雲的天空中打出的。但他張著眼睛向窗邊一閃,射入他的眼簾的不是閃電,卻是燦爛的晨光,那光照出他的羞慚的痕跡,於是他怯生的將眼門重新關了,用耳朵去探聽;培培的笑聲,夫人的打趣聲,一陣一陣傳送進來,室內盈溢著母子自由自在的在樂著的歡忭。鏡梅君覺著那又是故意嘔他享受不到那種天倫之樂,心中起了些惱憤,但同時又反襯出其所以致此之由,全然是自己的罪惡,情緒完全陷入懊悔的漩渦裏,不好意思抬頭望夫人,更難為情看那天真爛漫的孩子;但又不能長此怯羞下去,於是念頭一轉,重要的感覺卻又是:犯不上對屬於自己統治之下的妻兒作過分踦踦的醜態;犯不上在婦孺之前露出文明人的弱點來。他隻得大膽的將眼門開了,故意大模大樣的咳嗽著,抬頭唾出一泡濃痰,望了培培幾眼,又嘻皮笑臉的逗他玩:“Hello,Baby!Sorry,Sorry!”

“不要臉的!”夫人斜著眼,豎著眉頭,啐了他一口。培培聽了奇怪的喊聲,旋轉頭來向鏡梅君愕眙的瞧了一眼,他認識了那是誰,便臉色灰敗的急往他媽的懷裏爬!

一九二七,八,一九,三次改作。

(原載一九二七年九月《民鐸雜誌》九卷一期)

11.乞丐

朱自清

“外國也有乞丐”,是的;但他們的丐道或丐術不大一樣。近些年在上海常見的,馬路旁水門汀上用粉筆寫著一大堆困難情形,求人幫助,粉筆字一邊就坐著那寫字的人,——北平也見過這種乞丐,但路旁沒有水門汀,便隻能寫在紙上或布上——卻和外國乞丐相像;這辦法不知是“來路貨”呢,還是“此心同,此理同”呢?

倫敦乞丐在路旁畫畫的多,寫字的卻少。隻在特拉伐加方場附近見過一個長須老者(外國長須的不多),在水門汀上端坐著,麵前幾行潦草的白粉字。說自己是大學出身,現在一寒至此,大學又有何用,這幾句牢騷話似乎頗打動了一些來來往往的人,加上老者那炯炯的雙眼,不露半星兒可憐相,也教人有點肅然。他右首放著一隻小提箱,打開了,預備人望裏扔錢。那地方本是四通八達的鬧市,扔錢的果然不少。箱子內外都撒的銅子兒(便士);別的乞丐卻似乎沒有這麼好的運氣。

畫畫的大半用各色粉筆,也有用顏料的。見到的有三種花樣。或雙鉤ToLive(求生)二字,每一個字母約一英尺見方,在雙鉤的輪廓裏精細地作畫。字母整齊勻淨,通體一筆不苟。或雙鉤GookLuck(好運)二字,也有隻用Luck(運氣)一字的。——“求生”是自道;“好運”“運氣”是為過客頌禱之辭。或畫著四五方風景,每方大小也在一英尺左右。通常畫者坐在畫的一頭,那一頭將他那舊帽子翻過來放著,銅子兒就扔在裏麵。

這些畫丐有些在藝術學校受過正式訓練,有些平日愛畫兩筆,算是“玩藝兒”。到沒了落兒,便隻好在水門汀上動起手來了。一九三二年五月十日,這些人還來了一回展覽會。那天晚報(TheEveningNews)上選印了幾幅,有兩幅是彩繡的。繡的人諢名“牛津街開特爾老大”,拳亂時做水手,來過中國,他還記得那時情形。這兩幅畫繡在帆布(畫布)上,每幅下了八萬針。他繡過英王愛德華像,據說頗為當今王後所賞識;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時候。現在卻隻在牛津街上浪蕩著。

晚報上還記著一個人。他在雜戲館(alls)幹過三十五年,名字常大書在海報上。三年前還領了一個雜戲班子遊行各處,他扮演主要的角色。英倫三島的城市都到過;大陸上到過百來處,美國也到過十來處。也認識賈波林。可是時運不濟,“老倫敦”卻沒一個子兒。他想起從前朋友們說過靜物寫生多麼有意思,自己也曾學著玩兒;到了此時,說不得隻好憑著這點“玩藝兒”在泰晤士河長堤上混混了。但是他怕認得他的人太多,老是背向著路中,用大帽簷遮了臉兒。他說在水門汀上作畫頗不容易;最怕下雨,幾分鍾的雨也許毀了整天的工作。他說總想有朝一日再到戲台上去。

畫丐外有樂丐。牛津街見過一個,開著話匣子,似乎是坐在三輪自行車上;記得頗有些堂哉皇也的神氣。複活節星期五在冷街中卻見過一群,似乎一人推著風琴,一人按著,一人高唱《頌聖歌》——那推琴的也和著。這群人樣子卻就狼狽了。據說話匣子等等都是賃來;他們大概總有得賺的。另一條冷街上見過一個男的帶著兩個女的,穿著得像剛從垃圾堆裏出來似的。一個女的還抹著胭脂,簡直是一塊塊紅土!男的奏樂,女的亂七八糟的跳舞,在剛下完雨泥滑滑的馬路上。這種女乞丐像很少。又見過一個拉小提琴的人,似乎很年輕,很文雅,向著步道上的過客站著。右手本來抱著個小猴兒;拉琴時先把它抱在左肩頭蹲著。拉了沒幾弓子,猴兒尿了;他隻若無其事,讓衣服上淋淋漓漓的。

牛津街上還見過一個,那真狼狽不堪。他大概賃話匣子等等的力量都沒有;隻找了塊板兒,三四尺長,五六寸寬,上麵安上條弦子,用隻玻璃水杯將弦子繃起來。把板兒放在街沿下,便蹲著,兩隻手穿梭般彈奏著。那是明燈初上的時候,步道上人川流不息;一雙雙腳從他身邊匆匆的跨過去,看見他的似乎不多。街上汽車聲腳步聲談話聲混成一片,他那獨弦的細聲細氣,怕也不容易讓人聽見。可是他還是埋著頭彈他那一手。

幾年前一個朋友還見過背誦迭更斯小說的。大家正在戲園門口排著班等買票;這個人在旁背起《塊肉餘生述》來,一邊念,一邊還做著。這該能夠多找幾個子兒,因為比那些話匣子等等該有趣些。

警察禁止空手空口的乞丐,乞丐便都得變做賣藝人。若是無藝可賣,手裏也得拿點東西,如火柴皮鞋帶之類。路角落裏常有男人或女人拿著這類東西默默站著,臉上大都是黯淡的。其實賣藝,賣物,大半也是幌子;不過到底教人知道自尊些,不許不做事白討錢。隻有瞎子,可以白討錢。他們站著或坐著;胸前有時掛一麵紙牌子,寫著“盲人”。又有一種人,在乞丐非乞丐之間。有一回找一家雜耍場不著,請教路角上一個老者。他殷勤領著走,一麵說剛失業,沒錢花,要我幫個忙兒。給了五個便士(約合中國三毛錢),算是酬勞,他還爭呢。其實隻有二三百步路罷了。跟著走,訴苦,白討錢的,隻遇著一次;那裏街燈很暗,沒有警察,路上人也少,我又是外國人,他所以厚了臉皮,放了膽子——他自然不是瞎子。

12.房東太太

朱自清

歇卜士太太(Mrs.(ibbs)沒有來過中國,也並不怎樣喜歡中國,可是我們看,她有中國那老味兒。她說人家笑她母女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那是老古板的意思;但她承認她們是的,她不在乎這個。

真的,聖誕節下午到了她那間黯淡的飯廳裏,那家具,那人物,那談話,都是古氣盎然,不像在現代。這時候她還住在倫敦北郊芬乞來路(FinchleyRoad)。那是一條闊人家的路;可是她的房子已經抵押滿期,經理人已經在她門口路邊上立了一座木牌,標價招買,不過半年多還沒人過問罷了。那座木牌,和籃球架子差不多大,隻是低些;一走到門前,準看見。晚餐桌上,聽見廚房裏尖叫了一聲,她忙去看了,回來說,火雞烤枯了一點,可惜,二十二磅重,還是賣了幾件家具買的呢。她可惜的是火雞,倒不是家具;但我們一點沒吃著那烤枯了的地方。

她愛說話,也會說話,一開口滔滔不絕;押房子,賣家具等等,都會告訴你。但是隻高高興興地告訴你,至少也平平淡淡地告訴你,決不垂頭喪氣,決不唉聲歎氣。她說話是個趣味,我們聽話也是個趣味(在她的話裏,她死了的丈夫和兒子都是活的,她的一些住客也是活的);所以後來雖然聽了四個多月,倒並不覺得厭倦。有一回早餐時候,她說有一首詩,忘記是誰的,可以作她的墓銘,詩雲:

這兒一個可憐的女人,

她在世永沒有住過嘴。

上帝說她會複活,

我們希望她永不會。

其實我們倒是希望她會的。

道地的賢妻良母,她是;這裏可以看見中國那老味兒。她原是個闊小姐,從小送到比利時受教育,學法文、學鋼琴。鋼琴大約還熟,法文可生疏了。她說街上如有法國人向她問話,她想起答話的時候,那人怕已經拐了彎兒了。結婚時得著她姑母一大筆遺產;靠著這筆遺產,她支持了這個家庭二十多年。歇卜士先生在劍橋大學畢業,一心想作詩人,成天住在雲裏霧裏。他二十年隻在家裏待著,偶然教幾個學生。他的詩送到劍橋的刊物上去,原稿卻寄回了,附著一封客氣的信。他又自己花錢印了一小本詩集,封麵上注明,希望出版家采納印行,但是並沒有什麼回響。太太常勸先生刪詩行,譬如說,四行中可以刪去三行罷;但是他不肯割愛,於是乎隻好敝帚自珍了。

歇卜士先生卻會說好幾國話。大戰後太太帶了先生小姐,還有一個朋友去逛意大利;住旅館雇船等等,全交給詩人的先生辦,因為他會說意大利話。幸而沒出錯幾。臨上火車,到了站台上,他卻不見了。眼見車就要開了,太太這一急非同小可,又不會說給別人,隻好教小姐去張看,卻不許她遠走。好容易先生鑽出來了,從從容容的,原來他上“更衣室”來著。

太太最傷心她的兒子。他也是大學生,長的一表人才。大戰時去從軍;訓練的時候偶然回家,非常愛惜那莊嚴的製服,從不教它有一個折兒。大戰快完的時候,卻來了惡消息,他盡了他的職務了。太太最傷心的是這個時候的這種消息,她在舉世慶祝休戰聲中,迷迷糊糊過了好些日子。後來逛意大利,便是解悶兒去的。她那時甚至於該領的恤金,無心也不忍去領——等到限期已過,即使要領,可也不成了。

小姐現在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就為這個女孩子活著。早晨一塊兒拾掇拾掇屋子,吃完了早飯,一塊兒上街散步,回來便坐在飯廳裏,說說話,看看通俗小說,就過了一天。晚上睡在一屋裏。一星期也同出去看一兩回電影。小姐大約有二十四五了,高個兒,總在五英尺十寸左右;蟹殼臉,露牙齒,臉上倒是和和氣氣的。愛笑,說話也天真得像個十二三歲小姑娘。先生死後,他的學生愛利斯(Ellis)很愛歇卜士太太,幾次想和她結婚,她不肯。愛利斯是個傳記家,有點小名氣。那回詩人德拉梅在倫敦大學院講文學的創造,曾經提到他的書。他很高興,在歇卜士太太晚餐桌上特意說起這個。但是太太說他的書幹燥無味,他送來,她們隻翻了三五頁就擱在一邊兒了。她說最恨貓怕狗,連書上印的狗都怕,愛利斯卻養著一大堆。她女兒最愛電影,愛利斯卻瞧不起電影。她的不嫁,怎麼窮也不嫁,一半為了女兒。

這房子招徠住客,遠在歇卜士先生在世時候。那時隻收一個人,每日供早晚兩餐,連宿費每星期五鎊錢,合八九十元,夠貴的。廣告登出了,第一個來的是日本人,他們答應下了。第二天又來了個西班牙人,卻隻好謝絕了。從此住這所房的總是日本人多;先生死了,住客多了,後來竟有“日本房”的名字。這些日本人有一兩個在外邊有女人,有一個還讓女人騙了,他們都回來在飯桌上報告,太太也同情的聽著。有一回,一個人忽然在飯桌上談論自由戀愛,而且似乎是衝著小姐說的。這一來太太可動了氣。飯後就告訴那個人,請他另外找房住。這個人走了,可是日本人有個俱樂部,他大約在俱樂部裏報告了些什麼,以後日本人來住的便越過越少了。房間老是空著,太太的積蓄早完了;還隻能在房子上打主意,這才抵押了出去。那時自然盼望贖回來,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情形並不見好。房子終於標賣,而且聖誕節後不久,便賣給一個猶太人了。她想著年頭不景氣,房子且沒人要呢,那知猶太人到底有錢,竟要了去,經理人限期讓房。快到期了,她直說來不及。經理人又向法院告訴,法院出傳票教她去。她去了,女兒攙扶著;她從來沒上過堂,法官說欠錢不讓房,是要坐牢的。她又氣又怕,幾乎昏倒在堂上;結果隻得答應了加緊找房。這種種也都是為了女兒,她可一點兒不悔。

她家裏先後也住過一個意大利人,一個西班牙人,都和小姐做過愛;那西班牙人並且和小姐定過婚,後來不知怎樣解了約。小姐倒還惦著他,說是“身架真好看!”太太卻說,“那是個壞家夥!”後來似乎還有個“壞家夥”,那是太太搬到金樹台的房子裏才來住的。他是英國人,叫凱德,四十多了。先是作公司兜售員,沿門兜售電氣掃除器為生。有一天撞到太太舊宅裏去了,他要表演掃除器給太太看,太太攔住他,說不必,她沒有錢;她正要賣一批家具,老賣不出去,煩著呢。凱德說可以介紹一家公司來買;那一晚太太很高興,想著他定是個大學畢業生。沒兩天,果然介紹了一家公司,將家具買去了。他本來住在他姊姊家,卻搬到太太家來了。他沒有薪水,全靠兜售的傭金;而電氣掃除器那東西價錢很大,不容易脫手。所以便幹擱起來了。這個人隻是個買賣人,不是大學畢業生。大約窮了不止一天,他有個太太,在法國給人家看孩子,沒錢,接不回來;住在姊姊家,也因為窮,讓人家給請出來了。搬到金樹台來,起初整付了一回房飯錢,後來便零碎的半欠半付,後來索性付不出了。不但不付錢,有時連午飯也要叨光。如是者兩個多月,太太隻得將他趕了出去。回國後接著太太的信,才知道小姐卻有點喜歡凱德這個“壞蛋”,大約還跟他來往著。太太最提心這件事,小姐是她的命,她的命決不能交在一個“壞蛋”手裏。

小姐在芬乞來路時,教著一個日本太太英文。那時這位日本太太似乎非常關心歇卜士家住著的日本先生們,老是問這個問那個的;見了他們,也很親熱似的。歇卜士太太瞧著不大順眼,她想著這女人有點兒輕狂。凱德的外甥女有一回來了,一個摩登少女。她照例將手絹掖在襪帶子上,拿出來用時,讓太太看在眼裏。後來背地裏議論道,“這多不雅相!”太太在小事情上是很敏銳的。有一晚那愛爾蘭女仆端菜到飯廳,沒有戴白帽沿兒。太太很不高興,告訴我們,這個侮辱了主人,也侮辱了客人。但那女仆是個“社會主義”的貪婪的人,也許匆忙中沒想起戴帽沿兒;壓根兒她怕就覺得戴不戴都是無所謂的。記得那回這女仆帶了男朋友到金樹台來,是個失業的工人。當時剛搬了家,好些零碎事正得一個人。太太便讓這工人幫幫忙,每天給點錢。這原是一舉兩得,各相情願的。不料女仆卻當麵說太太揩了窮小子的油。太太聽說,簡直有點莫名其妙。

太太不上教堂去,可是迷信。她雖是新教徒,可是有一回丟了東西,卻照人家傳給的法子,在家點上一枝蠟,一條腿跪著,口誦安東尼聖名,說是這麼著東西就出來了,拜聖者是舊教的花樣,她卻不管。每回作夢,早餐時總翻翻占夢書。她有三本占夢書;有時她笑自己,三本書說的都不一樣,甚至還相反呢。喝碗茶,碗裏的茶葉,她也愛看;看像什麼字頭,便知是姓什麼的來了。她並不盼望訪客,她是在盼望住客啊。到金樹台時,前任房東太太介紹一位英國住客繼續住下。但這位半老的住客卻嫌客人太少,女客更少,又嫌飯桌上沒有笑,沒有笑話;隻看歇卜士太太的獨角戲,老母親似的嘮嘮叨叨,總是那一套。他終於托故走了,搬到別處去了。我們不久也離開英國,房子於是乎空空的。去年接到歇卜士太太來信,她和女兒已經作了人家管家老媽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上流婦人,這世界已經不是她的了。

13.背影

朱自清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隻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隻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棚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隻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麵,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望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