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技與道(1 / 3)

一、東方“小人國”

初到日本的外國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眼前的一切都顯得小巧玲瓏,宛如舞台道具;人高馬大的西洋人此種感覺尤其強烈,一位英國作家這樣描寫自己剛踏上東瀛島國時的感受:“一切都縮小了,仿佛巨人闖進了《格裏佛遊記》裏的小人國。”

確實,比起世界上別的國家來,日本的東西樣樣顯得秀氣,房屋比人家的低,街道比人家的窄,桌椅子比人家的矮,筷子又細又短,飯碗也小一圈,枕頭是袖珍型的,甚至連那些建在日本的外國建築(不管中式還是歐式),尺寸也比本土的小一號……

最有意思的,大概要數日本的“錢湯”(公共澡堂),裏頭有一種別國的澡堂不容易看到的景觀——淋浴噴頭不是安裝在人頭的上方,而是安裝在齊腰高的地方,噴射範圍很小。受此限製,日本人洗澡的方式也別具一格:浴客們坐在一個小小的矮板凳上,每人麵前放一隻小木桶,各守一方空間,或麵壁,或對鏡,小心斯文地操作。

這種看上去小兒科的洗澡,對外人無疑是一種考驗。已經習慣於伸胳膊掄腿、站著洗澡的人,怎麼能夠忍受這種束縛?然而,最讓外國人發怵的,還是那種蹲式抽水便所,同日本其他東西一樣,它也是小格局,那苗條的便坑,似乎是專為小人準備的,腿長身高的西洋人蹲在上頭淩空投彈,若不仔細瞄準,就有可能偏離目標。初到日本的老外最擔心的事之一,就是上這種日本式的茅廁。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東瀛列島狹窄的地理空間和浩瀚滋潤的氣候培養出這樣一個短小精悍的民族,正是造物主天衣無縫的表現。在漫長的曆史中,日本人由著自己的天性,根據自己的需要,創造了一個童話王國般小巧玲瓏的現實世界,也創造了一個精致絕倫的藝術世界,為世界文明大觀園提供了一道獨特的景觀。

日本家喻戶曉的神話故事《竹取物語》中,一對無後老夫婦在竹林裏砍竹子時,發現一棵獨竹在閃閃發光,劈開竹子一看,一個小偶人般可愛的女娃娃端坐在裏頭,老人發出由衷的讚歎:“多麼可愛的孩子呀!隻有三寸高。”女娃不僅給這對老夫婦帶來無數的財富,長大後還成了全日本最美麗、最聰明的女子,連天皇都對她動了心思,皇室富豪的公子們紛紛來向她求婚,結果都被她出的“難題”難倒,羞愧而歸——怎能不如此呢?這位才貌出眾的女子本不是凡人,而是來自月界的女神。在一個月光燦爛的夜晚,在眾天仙的接應下,她衝破了天皇派出的三千武士的阻攔,回到了月球。這個神話故事產生於平安時代,而據日本著名語言學家大野晉的研究,在奈良時代或者平安時代,相當於今天的“美麗”這個詞的,有“微小”這個詞。這可以證明,日本人自古以來就認為:微小的東西是美麗的。

了解日本文學的人都知道,日本文學中最具代表性的文體,不是小說,不是散文,不是戲劇,而是一種被稱作“短歌”、“俳句”的詩。俳句僅由十七個音節組成,恐怕是世界上最短的詩體了,俳句之前的短歌,也隻有短短三十一個音節。俳句是短歌的進一步縮小,形成於室町時代,鼎盛於江戶時代,至今依然不衰。據統計,目前全日本的俳人多達幾百萬,各種俳句團體更是多如牛毛。文人雅士似乎更喜歡在短短的十七個音節裏,抒發靈性,一展才情,春夏秋冬,山川草木,離愁別恨,盡收十七音節中。江戶俳句大師鬆尾芭蕉一首“古池呀,青蛙跳入水裏的聲音”,數百年來一直撥動著日本人的心弦。

同樣,日本美術最能代表自己個性的樣式,不是別的,而是卷繪和冊頁,最具獨創性、對西方近代美術影響最大的,是浮世繪——那種產生於江戶時代,以都市生活為表現內容的彩色木版畫。浮世繪通常隻有一本期刊那麼大,卻能像中國的《清明上河圖》那樣,將江戶時代流溢生命活力的市井生活場景描繪得栩栩如生,安藤廣重的係列風景木版畫《東海道五十三次》,記錄了從江戶到京都的東海道沿岸的五十五個景點,各地的民情風俗、自然景觀得到了生動細致的表現,其中不少作品除了山水景物,還容納許多動物和人物,多時可達幾十人(匹),甚至上百人(匹),而並不讓人感到壅塞。而在歌麻呂的流光溢彩的美人圖裏,江戶美女雍容豐腴、性感誘人的形象呼之欲出,發髻裏的黑絲幾乎可以一根根地數出來。寫樂筆下的歌舞伎演員,表情生動,那精微到近乎神經質的線條,似有鬼神相助,直逼觀者的神經末梢,其線條的魅力,驚倒過多少西方的同行。

二、“大”中國

這不免使人聯想起中國。中國和日本雖稱同文同種,這方麵的差異卻是如此之大,值得好好研究。

也許是因為地大物博、曆史悠久,中國人心裏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崇拜大物的情結。曆代帝王都給自己的皇朝冠之以“大”:大漢、大唐、大宋、大明、大清;文人們總是喜歡以“大”來讚美自己心目中了不起的事物:大聖、大雄、大道、大成、大業、大象無形、大音稀聲、大氣磅礴、大器晚成,等等。反之,對自己鄙視和討厭的人和物,則常常斥之為“小”,像小人、小醜、小氣、小痞子、小市民、小赤佬、小癟三、小心眼、小算盤、小報告、小動作、小聰明、小菜一碟,等等。

不可思議的是,一些平平常常的詞,一和“大”沾邊,立即就顯得不同凡響,比如:大師、大丈夫、大手筆、大款,等等,都是些振聾發聵的稱呼。另有一些詞若有它領銜,更是不得了,比如:大革命、大生產、大躍進、大串連……那種轟轟烈烈、如火如荼的氣氛,容易叫人熱血沸騰。前不久在書攤上見到一本書,黑底的封麵上赫然印著五個字:人工大流產,起初覺得不對勁兒,流產前麵加大字,無論如何也說不通,給人的印象似乎是,全中國的婦女不分青紅皂白都在做刮宮手術。後來再想一想,若是去掉了這個大字,效果豈不遜色許多,哪有“大流產”來得響亮、有煽動力!

在我們漢語裏,“大”是一個活性極強的字,幾乎可以和所有的詞搭配,猶如橋牌裏的王牌,以它構成的詞自然多如牛毛,早已控製了我們的語言中樞;我甚至擔心,離開了這個字,我們是否還會順順利利地說話。

至於現實生活中,這種崇拜大物的現象更是比比皆是,巴掌大的小飯館,掛著“東方大飯店”的招牌,幾個無名樂手拉起一個樂隊,號稱“太平洋樂隊”,一些連小品都畫不利索的畫家,動不動製作幾十米長、甚至幾百米長的巨幅中國畫,立誌弘揚中國文化。最能說明問題的,莫過於電視中的廣告了,這裏隨便拈出兩則:

“505神功元氣袋,五十億人的健康!”

“鄂爾多斯羊毛衫,溫暖全世界!”

要是老外看到這樣的廣告,或許會啞然失笑,這似乎有點強加於人,而且還有點缺席裁判的味道。

中國人自古以來喜歡豪言壯語,莊子筆下的大鵬鳥,有千裏之大;李白筆下的白發,有三千丈之長;看看“大躍進”時代的民歌,氣魄一首比一首大,記得有一首是歌頌糧食豐收,農民坐在高得通天的穀堆上,“撕片白雲擦擦汗,衝著太陽抽袋煙”,想象力之豐,簡直令詩仙李白自歎弗如。

一位歐洲詩人曾說過:偉大的自然造就偉大的藝術,中國的長江、黃河、祁連山、太行山等,都是世界上數得上的大河大山,由這樣博大的地理風土熏陶培養出來的人,創造出來的物品,自然不會小裏小氣。萬裏長城不用說,秦始皇建造的阿房宮,規模之大,即使用今天的標準看,都是很難想象的;雲岡、龍門石窟、樂山大佛,都是世界上少有的雕塑巨構;北京的天安門廣場,也是全世界最大的廣場。一位中國老畫家曾對著大山充滿激情地說,中國的山水氣派大,中國的畫家畫不出小氣派的畫來。

因此,用“大”概括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非常貼切。應當說,這是一種難得的氣派,但願它能使中國人心胸開闊,高瞻遠矚,凡事大處著眼。但換一個角度看,一味地崇大,也容易導致大而化之,不拘小節,弄得不好,甚至變成“假、大、空”。這一點,從東瀛島國反觀大陸時,可以格外強烈地感受到。事實上,在日本人的眼裏,中國文化的最大特點就是大而空。日本著名思想家和辻哲郎在《風土》一書裏這樣認為:中國的藝術一般說來都比較大氣,善於抓住大要,同時又讓人感到情感內容的空疏和精細肌理效果的缺乏,比如中國近代的宮殿建築,它們規模巨大,外形壯觀,細部卻很空疏,幾乎不堪入目,隻有遠看才能給人留下好印象。他還指出中國在佛經、《四庫全書》等典籍編纂上存在的問題,認為這一類文獻搜羅雖豐,整理取舍卻不足,缺乏那種“足以區分玉石,實行內在梳理的統一的體係”,“從外觀看秩序井然,就內容而言隻能算是材料龐大、雜亂的堆積。”作者還運用“文化生態學”的理論,從自然風土上尋找原因,認為中國地理空間的巨大與單調,造就了中國人從容不迫、凡事無所謂的性格。

三、迷戀細節之美

和辻哲郎對中國文化的批判中,不經意間正好反映了日本人崇小的文化性格。讀日本的文學作品,你就會發現,這兒缺乏“黃河之水天上來”式的誇張,也少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闊時空感,有的是令人歎為觀止的細節描寫及由此帶來的撲朔迷離的氛圍。江戶時代的詩人與謝蕪村有一首有名的俳句:“古老寺鍾的裂縫裏,沉睡的彩蝶喲。”詩人目光之深邃,透入鏽色斑駁的古鍾的裂縫裏,思緒之細膩,深入彩蝶的幽夢。這真是大陸性格的文學作品中少見的精微世界。同樣,在小說散文裏,也充滿這種無微不至的細節描寫。川端康成在《雪國》裏,這樣描寫男主人公對藝妓駒子的印象:“姑娘給人的印象,是出奇的潔淨。使人覺得恐怕連腳丫縫兒都那麼幹淨。”真是出人意料之筆!非日本作家寫不出來。在《千鶴》裏,作者僅憑幾個細節,演繹出一場發生在兩代人之間的錯綜複雜的恩怨糾葛,其中對父親的情人千花子乳房上的黑痣的描寫,尤為精彩。這塊黑痣對於情節的發展和氣氛的營造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可以說是操縱整篇小說的機關。正是這塊黑痣,這個隱蔽的人體缺陷,使一個正常的女人變成一個“中性人”,由此導演出一場陰暗猥瑣的人生劇。通過它,既表現了千花子刻毒、變態的性格,又顯現了男主人公渾濁、卑微、軟弱的靈魂,它在男主人公的意識中反複地出現,猶如音樂中一個陰鬱的主題時不時地冒出,生動地傳達了作品頹廢虛無的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