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曾國藩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他唯一能做的是:劉傑、張光藻被充軍黑龍江,行前,曾國藩先是讓幕僚贈銀三千兩;此後,他又多方張羅,籌集了一萬兩銀子,以安頓他們的家屬。
處理天津教案,讓他聲譽全失。一時,萬人詛咒。特別是愛憎分明,血性十足的湖南人,竟然把曾國藩題寫的北京“湖南會館”牌匾摘下來,踩爛,放一把火燒掉。
這對曾國藩是多麼沉重的打擊。
曾幾何時,曾國藩是湖南人無比的驕傲。全湖南以他為榮,而今,全湖南都朝他吐唾沫!
對一向視名譽如生命的曾國藩來說,這無異於用尖刀割他的心。
他怏怏不快地,第三次回任兩江總督。
天津教案了結後,清政府專門派出大臣崇厚作為專使,前往歐洲向法國道歉。
理由:願與法國“實心和好”。
我們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民族,我們有誠意,不遠萬裏,前來貴國,忠誠地表達我們的歉意:盡管是你們先開的槍,但是我們畢竟打死了你們的人。我們做得不對。希望通過這一次之後,我們永遠團結,親如兄弟。
崇厚於1870年10月底,由上海起程,抵達馬賽時,普法戰爭正酣,法國政府無暇接待。直到1871年11月下旬,才得到法國第三共和國首任總統梯也爾接見。
崇厚恭恭敬敬地把同治帝的道歉書呈上。
他說:希望法國政府對中方懲凶與賠款感到滿意。
梯也爾回答:法國所要的,並非(中國人的)頭顱,而是秩序的維持與條約的信守。
至此,曾國藩對這個腐敗的清廷,完全失去了信心。
他為之“中興”的夢,越來越遙遠。
同治十年,他第三次回任兩江總督,在任上,他又審理了一件案子——“刺馬案”。
原任兩江總督馬新貽閱兵回來的路上,竟然被一個叫張文祥的刺死了。
這是大清二百多年來,唯一的一件怪事。一個總督被人刺殺了。
有關這個刺殺的版本,很多,很多。
但張文祥的嘴裏永遠隻有一個版本——無任何人主使,他不過是人生屢屢失意,連做點典當行生意,也被馬總督所禁止。
任何人都不相信這個理由!
於是,案件一審再審。
曾國藩接手這個案子,已是別人差不多審完了。
他來審,主犯還是那個口供,怎麼也弄不出什麼背景,什麼主使。
他也懶得尋根究底了,還是將原來別人報的結果上報。
然後,下令將張文祥處死。
這個案子,是一個謎,永遠成了一個謎。
其實,這並不是一個謎,隻是那些無聊的文人,為了某種戲劇效果,故意說成是一個謎。事實上,張文祥沒有任何人主使,他是當時無數活得非常渺小的小人物之一。他僅以典當行這點小生意為生,連妻子也跟別人走了,你馬總督連這個生意也不讓他做,他喝西北風?
太平天國是一群人起事,張文祥沒那麼大的能耐,他單槍匹馬,殺了一個總督,值了。
因為對張文祥這樣的底層人物來說,在這黑暗的社會,活著太累,不如死去。
曾國藩是清楚這一點的。
他的晚年,非常不愉快。他看不到什麼希望。好在他還有一個當年一同研習理學的朋友吳廷棟退休後住在南京,他時常去坐坐。
不過,他們談的不再全是理學。
在時代的變局中,曾國藩至死也沒有明白:理學能挽救國家嗎?
好像能,又好像不能。
1872年3月,曾國藩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3月12日,他死於兩江總督府邸。
六十二歲,他似乎死得過早了,其時,清朝還需要他。
他是被這個帝國累死的。
他一生孜孜不倦地講求理學,理學不能救國。他一生傾盡全力地鎮壓太平天國,到頭來維護的是一個與太平天國同樣腐敗的王朝。他盡其所能地推動洋務運動的發端,希望能求新求變,帝國仍然是一派死氣沉沉。他一生以身作則,希望言傳身教,扭變世風,但是,腐敗貪汙日甚一日。
他活得太累太累,除此之外,他至死也沒弄明白:有著五千年文明的中國,為什麼從嘉慶以後就江河日下。這不是簡單的朝代更迭,而是帝國在世界列強中的不斷滑坡。
曾國藩時代終結了。清廷聞訊,給予了他極大的哀榮。
曆史給予他兩極的評價:譽之者謂為聖賢,貶之者稱為國賊。
真實的曾國藩,隻是一個在夾縫中頑強生存與不斷突圍的曆史人物。有人看到他的德,有人看到他的術,有人看到他的聖,有人看到他的偽。其實,他隻是千百年來,眾多中國士子濃縮的典型符號:一個不斷的追求者、清醒者、思索者、探索者,也是那個體製下沒有懸念的失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