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憶張愛玲(2)(2 / 3)

大陸曾經“運動”成風,到“文化大革命”而達於頂點,張愛玲留在大陸,肯定逃不了,完全沒有必要做這種無謂的犧牲,我為此代她慶幸。但對她的《秧歌》和《赤地之戀》,我坦率地認為是壞作品,不像出於《金鎖記》和《傾城之戀》作者的手筆,我很代張愛玲惋惜。這並不因為小說的政治傾向。我近年來有一種越來越固執(也許可以說堅定)的信念:像政治、宗教這一類有關信仰的問題,應當彼此尊重,各聽自便,不要強求,也決不能強求,誰如果確信自己的理想崇高美好,就孜孜以求地做去,不必害怕別人反對。

《秧歌》和《赤地之戀》的致命傷在於虛假,描寫的人、事、情、境,全都似是而非,文字也失去作者原有的光采。無論多大的作家,如果不幸陷於虛假,就必定導致在藝術上繳械。張愛玲在這兩部小說的序跋中,力稱“所寫的是真人真事”,而且不嫌其煩,屢述“故事的來源”,恰恰表現出她對小說本身的說服力缺乏自信,就像舊式店鋪裏掛“真不二價”的金字招牌一樣。事實不容假借,想象需要依托,張愛玲一九五三年就飄然遠行,平生足跡未履農村,筆杆不是魔杖,怎麼能憑空變出東西來!這裏不存在什麼秘訣,什麼奇跡。

海外有些評論家把《秧歌》和《赤地之戀》讚得一朵如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為小說暴露了“鐵幕”後麵的黑暗,如獲至寶。但這種暴露也是膚淺而歪曲的,在大陸讀者看來,隻覺得好笑。清明的世界不會諱疾忌醫。大陸不是天堂,卻決非地獄。隻要有點曆史感,榮枯得失,一加對照,明若觀火。“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張愛玲隔岸觀火,並不了解她的攻擊對象,而又要加以攻擊,怎麼能打中要害?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國內文藝界正在拋棄“為政治服務”的口號,而從來筆端不沾政治的張愛玲,反而作繭自縛。

三十年駸駸地過去了,作為張愛玲的忠實讀者,我多麼期待能看到她新的《金鎖記》,新的《傾城之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我希望,“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有完”。

我在北方湛藍的初冬,萬裏外,長城邊,因風寄意,向張愛玲致以良好的祝願,親切的問候。

【作者簡介】

柯靈(1909—2000),劇作家,評論家,原名高季琳,浙江紹興人,生於廣州。小學畢業後靠自修完成學業,1926年在上海《婦女雜誌》發表敘事詩《織布的婦人》而步入文壇。1931年來到上海,先後在天一影片公司和明星影片公司從事宣傳工作,同時從事文學創作和電影評論。1938年創作了第一個電影劇本《武則天》,此後創作或改編了電影劇本《亂世風光》、《末路王孫》,1945年與師陀合作將高爾基的話劇《底層》改編成話劇劇本《夜店》(後改編成電影),產生了廣泛影響。1948年至香港任《文彙報》副總編,創作電影劇本《春城花落》、《海誓》,1949年回到上海,曾任上海《文彙報》副社長兼副總編、上海電影劇本創作所所長、上海電影藝術研究所所長、《大眾電影》主編、上海作協書記處書記、上海影協常務副主席等職,改編或創作電影文學劇本《腐蝕》、《不夜城》、《秋瑾傳》等,著有多部散文集、文藝評論集及《柯靈電影劇本選集》。

張愛玲有關情感的妙語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隻能輕輕地說一句:“哦,你也在這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