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這是左手,右手也許好一些吧。於是把右手放在膝上,這麼一比,那麼一比,看看差不多,實在說不出什麼不同來。就隻是右手的食指尖端多藍墨水跡一瓣,那可是寫稿時偶然不當心把它玷汙的,隻要用肥皂一擦,就可以洗得幹幹淨淨的了。
真是一雙蒼白瘦削的手嗬!我不願再看它們,隻默然捧起茶杯,輕輕呷著茶。心裏想,她們是應該休息休息了,再不然,憑這種沒血色的手,怎能寫得出有血有肉的文章?
據說有許多西洋大文豪,他們在寫作的時候,是用不著自己動手的。他們隻要閑適地靠坐在沙發上,隻銜雪茄,一麵噴煙一麵念,旁邊自有人替他打字或速記下來。這樣做文章舒服是舒服的,但是我的地位同他們比較起來相去不知幾千萬裏,隻好當作神話想想,想過之後還得辛苦自己的手,為了生活,不得不放下茶杯拿過稿紙來寫。
寫呀,寫呀,我的手寫得麻木了,指頭僵硬了。見了它們,我就把腦中準備好的快樂語句一齊忘掉,剩下來隻有無限辛酸,不能用字表達出來,不能用句表達出來,對著空白的稿紙,我隻是呆呆出神。
半晌,我忽然得了個主意:把左手放在稿紙上,右手拿鉛筆依著它畫去,不多時,一隻瘦削的手的輪廓,就清楚地留在紙上了。
——這是我的手嗎?
——我的手。
我的手以前可決不是這樣:十根粗粗的指頭,指甲修得很短;手掌又肥又厚,顏色是紅潤的。
以幼小的時候,它們整天援泥丸,捉炸據,給媽媽技小雞革在學校裏,它們忙著抄筆記,打網球,還能夠把鋼琴敲得叮當作響……
後來,他來了,把鑽戒套在我的無名指上,吻著它,說道:“多能幹呀,你的手!”
我用我的手替他們做了許多事情……
油垢,灰塵,一齊嵌進了我的手心裏,刷不盡,洗不掉,我的手終於變得齷齪而且粗糙了。
但是,我並不怪我自己的手,因為它工作著,能夠使別人快樂與幸福。
在冬天,我的手背上都龜裂了。但是我仍舊忍住痛,在燈下管孩子們縫花緩的棉施。
粗糙的手觸著花緞,毅奉有聲。
孩子們都奇怪起來,問我道:“媽媽,你的手怎麼會有聲響?”
我笑了:瞧瞧他的臉,但是他不笑。半晌,他皺著眉頭,用憎厭的口吻對我說道:“瞧你這隻手,可不是糟蹋了我的寶貴的鑽戒?”
我悄然無語,第二天,便把寶貴的鑽戒還了他。
但是法律,經濟,都不允許我攜帶孩子:我是什麼也沒有,隻憑著龜裂了的手,孤零零地自謀生活。
——這是我的手嗎?
——我的手。
我的手再不能替孩子們把尿換屎,搞鼻涕了,隻整天到晚左手端著茶杯,右手寫,寫,寫……
濃的茶,滋味是苦的。我一麵緩著,一麵暗暗思索文章。但是什麼字,什麼句,才能表達我的意思呢?而且,即使表達出來,又將希望哪個知道?
半晌,我忽然得了個主意:把那張畫著手的稿紙寄給我的孩子們去吧,讓他們知道:我的手——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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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夫妻吵架
近來常為朋友夫妻吵架,忙著做和事佬。照例先是女方氣憤憤的跑來告訴,一麵擦著眼淚:“你瞧,昨天早晨他又來同我吵嘴了,說是為什麼沒把襪跟上一個破洞補好。其實那洞子是極小極小,穿上皮鞋再也看不出什麼的。我知道他實是為了清早給孩子吵醒欠睡的暢快,沒好氣才找我來尋事的。可是我不也一樣的沒睡得舒服嗎?誰叫他每趟半夜三更才回來的呢?這種日子我再也過不下去,真的,”她擦幹眼淚堅決地說,“還是大家離了婚好!”
我聽了暫不置答,先抬眼向她全身打量一下:頭發是否剛刷過油?脂粉濃淡是否恰好?手帕提篋之類是否依舊帶得應有盡有?……假如這類答案都是正麵的話,那我就有對付辦法。對付一個正在十分氣恨的人隻能裝出嚴肅態度,同情地靜靜傾聽她的訴說,自己除時而微微點頭以外最好始終默不作聲,勸解的話也推情度理免開尊口。然而要對付這類隻有七分氣惱的人呢?就可用插科打諢辦法,指著她腕上手表之類,絮絮盤問這個可是他新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走得快慢如何?哪國出品?長短針有沒有互相軋住過?接著再討論討論女人手表的式樣究竟是長方美觀呢,還是圓形式橢圓形的時髦等等。她起初當然沒心思答白,可是我既然問了這麼一大串,總也不好意思不敷衍著回答一二。漸漸地她想起了這手表的驚人高價,臉上不期而然的露出得意顏色,問我可要照樣買上一隻。他有個表兄是鍾表公司副手,叫他去買是斷斷不會吃虧的。這樣從買表的事再講到買表的人,把昨晨吵架的經過不免又複述一遍。不過這次卻沒有了那顫著的聲音。眼睛雖有時仍舊擦擦,帕上也並無什麼淚漬,隻擦掉了一些胭脂。而剛才所說的他責她為什麼不把襪子破洞補上這句話呢,就陸續加上不少句注解,大意是:雖然你自己不必動手做,也得關照陳媽一聲,你是主婦,這個吩咐的責任總逃不脫的吧,這自然我明白她的身份,她可不是幹補襪子這類賤役的人,她丈夫也決不敢以此相詰責的。至於她丈夫又怎麼可以屈就那雙破襪子呢。雖說洞子極小極小。因此她的“注解二”就是:“你知道昨天早晨不是陰沉沉的像要落雨嗎?她怕那雙美國貨麂皮鞋靠不住會漏水,所以忙著把薄羊毛襪脫下來換隻紗襪子穿。但他的上好紗襪早經陳媽紮好放進大櫥子裏去了,這雙有破洞的放在外麵,是存心送給陳媽的兄弟穿的……”她在後悔氣頭上告訴過我的種種了,我也赴緊拿別的話來岔了開去,大家胡亂談上一陣。最後我問她:“那末昨天晚上他回來得早不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