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革”開始了。錢鍾書夫婦倆也在劫難逃。1966年8月9日,楊絳被“揪”了出來,3天後,錢鍾書也被“揪”了出來。那時候,錢鍾書在文學所,楊絳在外文所,同屬學部,命運也相同。每天上班,他倆各自掛著自己精心製作的牌子,自己用毛筆工整地寫上“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等罪名,然後穿上繩子各自掛在胸前,互相鑒賞。一天,錢鍾書在被揪鬥中,頭發給人剃掉縱橫兩道,成了“十”字怪頭,虧得楊絳一向是錢鍾書的“理發師”,趕緊將“學士頭”改為“和尚頭”,抹掉了“十”字。盡管被批鬥,但他們的感情融洽到給人一種“膠著”的親密感。在被批鬥的日子裏,他們一同上下班,互相照顧,走時肩並肩,手挽手,被學部的人譽為“模範夫妻”。
1969年,錢鍾書被下放到河南幹校,臨走那天,楊絳及女兒、女婿王得一拿著大包小包哭著為他送行。錢鍾書不等車開就催他們回去,免得看見他們難過的樣子。車子開走了,把楊絳的心也帶走了。
1970年,楊絳也下放到河南幹校。下幹校那天,隻有女兒為她默默地送行,女婿王得一已於一個月前因軍宣隊批鬥迫害自殺了。車子啟動了,母女二人欲哭無淚地揮手作別。楊絳被安排在菜園班看菜園。她這個菜園離錢鍾書的宿舍不遠,錢鍾書此時改任專職通訊員,每次收取報紙信件都要經過這片菜園,夫婦倆經常可以在菜園相會。兩人坐在水渠邊曬曬太陽、談談話。錢鍾書還經常寫信給她,寫些所見所聞、雜感、笑話和詩詞。魚雁往來,給他們生活增加了慰藉。
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1972年才結束。
“文革”結束後,錢鍾書楊絳獲得了自由,終於又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中。浪費了整整10年的光陰,錢鍾書夫婦倆決定整天閉門自守,什麼地方也不去了,終日沉入自己的學問事業中。
錢鍾書與錢基博
錢鍾書之父錢基博是一個儒家學者。錢鍾書從識字開始未脫離過正統儒家教育。錢基博管教極嚴,他不許女兒用舶來品化妝,不許兒子穿西裝,認為這是父親的職責。他常用體罰來管教子弟。據楊絳說,1925年錢基博到北京清華大學任教,寒假沒有回家。鍾書寒假回家沒有嚴父管束,甚是快活。他借了大批的《小說世界》、《紅玫瑰》、《紫羅蘭》等刊物恣意閱讀。暑假他父親歸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輪船,輾轉回家。父親回家第一件事是命鍾書、鍾韓各做一篇文章。鍾韓的一篇頗受誇讚,鍾書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親氣得把他痛打一頓。
這次“痛打一頓”,雖然沒有使錢鍾書“豁然開通”,但激發了他發憤用功。不過一兩年工夫便判若兩人,常為父親捉刀寫文章。楊絳回憶,商務印書館出版錢穆的一本書《國學概論》,上有鍾書父親的序文。據鍾書告訴楊絳,那是他代父親寫的,一字沒有改動。
1929年,錢鍾書考上清華後,錢基博父子開始通信。錢基博將鍾書的信一頁一頁地貼在本子上,而且貼了好幾本。可惜這些書信在“文革”時被紅衛兵一把火燒掉了。
我們現在能看到的錢氏父子的來往信劄隻有三封,因曾刊於光華大學半月刊上,所以得以保存下來。錢基博在1931年10月31日寫的信上告誡鍾書,立身正大、待人忠恕比名聲大、地位高更加重要。並說:“子弟中,自以汝與鍾韓為秀出,然鍾韓厚重少文,而為深沉之思,獨汝才辯縱橫,神采飛揚,而沉潛遠不如。勿以才華超絕時賢為喜,而以學養不及古聖賢人為愧。”他又說:“緯、英兩兒中資,不能為大善,亦無力為大惡,獨汝才辯可喜;然才辯而或惡化,則尤可危!吾之所謂惡化,亦非尋常子弟之過。世所稱一般之名流偉人自吾觀之,皆惡化也,皆增進危險於中國也!”做父親的一片拳拳之心,躍然紙上。
錢鍾書作品精選
窗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開了。春天從窗外進來,人在屋子裏坐不住,就從門裏出去。不過屋子外的春天太賤了!到處是陽光,不像射破屋裏陰深的那樣明亮;到處是給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風,不像攪動屋裏沉悶的那樣有生氣。就是鳥語,也似乎瑣碎而單薄,需要屋裏的寂靜來做襯托。我們因此明白,春天是該鑲嵌在窗子裏看的,好比畫配了框子。
同時,我們悟到,門和窗有不同的意義。當然,門是造了讓人出進的。但是,窗子有時也可作為進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說裏私約的情人就喜歡爬窗子。所以窗子和門的根本分別,決不僅是有沒有人進來出去。若據賞春一事來看,我們不妨這樣說: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把風和太陽逗引進來,使屋子裏也關著一部分春天,讓我們安坐了享受,無需再到外麵去找。古代詩人像陶淵明對於窗子的這種精神,頗有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