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對女兒說,《圍城》裏有個醜孩子,就是她。阿圓信以為真,卻也並不計較。
他寫了一個開頭的《百合心》裏,有個女孩子穿一件紫紅毛衣,鍾書告訴阿圓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圓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鍾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一個藏,一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遊戲。後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那裏去了。
鍾書的“癡氣”也怪別致的。他很認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麼對得起阿圓呢。”提倡一對父母生一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一而隻生一個。
解放後,我們在清華養過一隻很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鍾書設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後,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鍾書腕上一搭,表示感謝。我們常愛引用西方諺語:“地獄裏盡是不知感激的人。”小貓知感,鍾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鍾書特備長竹竿一枝,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裏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打架的情敵之一是緊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為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
我常怕鍾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麵,那麼,打貓要看主婦麵了!”(《貓》的第一句),他笑說:“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製定的。”
錢家人常說鍾書“癡人有癡福”。他作為書癡,倒真是有點癡福。供他閱讀的書,好比富人“命中的祿食”那樣豐足,會從各方麵源源供應(除了下放期間,他隻好“反芻”似的讀讀自己的筆記,和攜帶的字典)。新書總會從意外的途徑到他手裏。他隻要有書可讀,別無營求。這又是家人所謂“癡氣”的另一表現。
鍾書和我父親詩文上有同好,有許多共同的語言。鍾書常和我父親說些精致典雅的淘氣話,相與笑樂。一次我父親問我:“鍾書常那麼高興嗎?”“高興”也正是錢家所謂“癡氣”的表現。
我認為《管錐編》、《談藝錄》的作者是個好學深思的鍾書,《槐聚詩存》的作者是個“憂世傷生”的鍾書,《圍城》的作者呢,就是個“癡氣”旺盛的鍾書。我們倆日常相處,他常愛說些癡話,說些傻話,然後再加上創造,加上聯想,加上誇張,我常能從中體味到《圍城》的筆法。我覺得《圍城》裏的人物和情節,都憑他那股子癡氣,嗬成了真人實事。可是他畢竟不是個不知世事的癡人,也畢竟不是對社會現象漠不關心,所以小說裏各個細節雖然令人捧腹大笑,全書的氣氛,正如小說結尾所說:“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傷感,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令人回腸蕩氣。
鍾書寫完了《圍城》,“癡氣”依然旺盛,但是沒有體現為第二部小說。一九五七年春,“大鳴大放”正值高潮,他的《宋詩選注》剛脫稿,因父病到湖北省親,路上寫了《赴鄂道中》五首絕句,現在引錄三首:“晨書瞑寫細評論,詩律傷嚴敢市恩。碧海掣鯨閑此手,祗教疏鑿別清渾。”“奕棋轉燭事多端,飲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應褪淨,夜來無夢過邯鄲。”“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遙空蹍薄雷。脫葉猶飛風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後兩首寄寓他對當時情形的感受,前一首專指《宋詩選注》而說,點化杜甫和元好問的名句(“或看悲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據我了解,他自信還有寫作之才,卻隻能從事研究或評論工作,從此不但口“噤”,而且不興此念了。《圍城》重印後,我問他想不想再寫小說。他說:“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隻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隻有後悔了。遺恨裏還有哄騙自己的餘地,後悔是你所學的西班牙語裏所謂‘麵對真理的時刻’,使不得一點兒自我哄騙、開脫、或寬容的,味道不好受。我寧恨毋悔。”這幾句話也許可作《圍城》《重印前記》的箋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