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憶丁玲(2)(2 / 2)

丁玲作品精選

我們需要雜文

有一位理論家曾向我說過:“活人很難說,以後談談死人吧。”我懂得這意思,因為說活人常要引起糾紛,而死人是永無對證,要不致有文人相輕,宗派觀念,私人意氣……之譏諷和責難。為逃避是非,以明哲保身為原則自然是很對的。

另外的地方,也有人這樣說,“還是當一個好群眾,什麼意見都舉手吧。”

甚至像這樣應該成為過時的幽怨我也聽到過很多了:“我是什麼東西,說句話還不等於放個屁麼!”

這些意見表現了什麼,表現了我們還不懂得如何使用民主,如何展開自我批評和自由論爭,我們缺乏氣度,缺乏耐心的傾聽別人的意見,同時,也表現了我們沒有勇氣和毅力,我們怕麻煩,我們怕碰釘子,怕犧牲,隻是偷懶——在背地下咭咭咕咕。

有人肯說,而且敢說了,縱使意見還不完全的正確,而一定有人神經過敏的說這是有作用,有私人的黨派,長短之爭。這是破壞團結,是瞎鬧……決不會有人跟著他再論爭下去,使他的理論更至完善。這是我們生活的恥辱。

凡是一樁事一個意見在未被許多人明了以前,假如有人去做了,首先得著的一定是非難。隻有不怕非難,堅持下去的才會勝利。魯迅先生是最好的例子。

魯迅先生因為要從醫治人類的心靈下手,所以放棄了醫學而從事文學。因為看準了這一時代的病症,須要最鋒銳的刀刺,所以從寫小說而到雜文。他的雜文所觸及的物事是包括了整個中國社會的。魯迅先生寫雜文時曾經被很多“以己之短輕人所長”的文人們輕視過,曾經被別人罵過是因為寫不出小說才寫雜文的。然而現在呢,魯迅先生的雜文成為中國最偉大的思想書籍,最輝煌的文藝作品,而使人卻步了。

一定要寫得出像魯迅先生那樣好的雜文才肯下筆,那就可以先下決心不寫。文章是要在熟練中進步的,而文章不是為著榮譽,隻是為著真理。

現在這一時代仍不脫離魯迅先生的時代,貪汙腐化,黑暗,壓迫屠殺進步分子,人民連保衛自己的抗戰的自由都沒有,而我們卻隻會說“中國是統一戰線的時代呀!”

我們不懂得在批評中建立更鞏固的統一,於是我們放棄了我們的責任。

即使在進步的地方,有了初步的民主,然而這裏更須要督促,監視,中國所有的幾千年來的根深蒂固的封建惡習,是不容易鏟除的,而所謂進步的地方,又非從天而降,它與中國的舊社會是相連結著的。而我們卻隻說在這裏是不宜於寫雜文的,這裏隻應反映民主的生活,偉大的建設。

陶醉於小的成功,諱疾忌醫,雖也可以說是人之常情,但卻隻是懶惰和怯弱。

魯迅先生死了,我們大家常常說紀念他要如何如何,可是我們卻缺乏學習他的不怕麻煩的勇氣,今天我以為最好學習他的堅定的永遠的麵向著真理,為真理而敢說,不怕一切。

我們這時代還須要雜文,我們不要放棄這一武器。舉起它,雜文是不會死的。

載1941年10月23日延安《解放日報》

羊群已經趕進了院子,趙家的大姑娘還坐在她自己的窯門口捺鞋幫。不時扭轉著她的頭,垂在兩邊肩上的銀絲耳環,便很厲害的搖晃。羊群推擠著朝欄裏衝去,幾隻沒有出外的小羊跳蹦著,被撞在一邊,叫起來了。

鑽聚在這邊窯裏炕上的幾個選舉委員會的委員便陸續從窗口跳了出來。他們剛結束了會議,然而卻還在叮嚀些什麼。捺著鞋幫的清子便又扭轉過來,露出一副粘膩的,又分不清是否含著輕蔑的一種笑容。

被很多問題弄得疲乏了的委員們,望了望天色,藍色的炊煙已經從窯頂上的煙囪裏吐出來而為風吹往四方,他們隻好又重新決定趕到前邊的莊子去吃飯,因為在這晚上還要布置第二天的第一行政村的選舉大會。然而已經三四天沒有回家的指導員卻意外的被準許回家。區黨委的副書記曾為他向大家說了一陣牧畜是很重要的等等的話。他的唯一的牛就在這兩天要生產,而他的老婆是隻能燒燒三頓飯的一個四十多歲了的女人。

招待員從掃著石磨的老婆身邊趕了出來:“已經派好了飯呢。怎的又走了呢?家裏婆姨燒的飯香些麼?”他抓住年輕的代理鄉長的手,鄉長在年下剛娶了一個才十五歲長得很漂亮的妻子,因此,常常會被別人善意的拿來取笑著。

站在大門口看對山盛開的桃花的又是那發育的很好的清子。長的黑的發辮上紮著粉紅的絨繩。從黑坎肩的兩邊伸出著條紋花布袖子的臂膀,高高的舉起,撐在門柱上邊。十六歲的姑娘,長得這樣高大,什麼不夠法定年齡,是應該嫁人的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