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蕩圩是以這個菱蕩得名。
菱蕩屬陶家村,周圍常青樹的矮林,密得很。走在壩上,望見白水的一角。蕩岸,綠草散著野花,成一個圈圈。兩個通口,一個連菜園,陳聾子種的幾畦園也在這裏。
菱蕩的深,陶家村的二老爹知道,二老爹是七十八歲的老人,說,道光十九年,剩了他們的菱蕩沒有成幹土,但也快要見底了。網起來的大小魚真不少,鯉魚大的有二十斤。這回陶家村可熱鬧,六城的人來看,洗手塔上是人,蕩當中人擠人,樹都擠得稀疏了。
菱葉遮蔽了水麵,約半蕩,餘則是白水。太陽當頂時,林茂無鳥聲,過路人不見水的過去。如果是熟客,繞到進口的地方進去玩,一眼要上下閃,天與水。停了腳,水裏唧唧響,——水仿佛是這一個一個的聲音填的!偏頭,或者看見一人釣魚,釣魚的隻看他的一根線。一聲不響的你又走出來了。好比是進城去,到了街上你還是菱蕩的過客。
這樣的人,總覺得有一個東西是深的,碧藍的,綠的,又是那麼圓。
城裏人並不以為菱蕩是陶家村的,是陳聾子的。大家都熟識這個聾子,喜歡他,打趣他,尤其是那般洗衣的女人,——洗衣的多半住在西城根,河水渾了到菱蕩來洗。菱蕩的深,這才被她們攪動了。太陽落山以及天剛剛破曉的時候,壩上也聽得見她們喉嚨叫,甚至,衣籃太重了坐在壩腳下草地上“打一棧”的也與正在槌搗杵的相呼應。野花做了她們的蒲團,原來青青的草被她們踏成了路。
陳聾子,平常略去了陳字,隻稱聾子。他在陶家村打了十幾年長工,輕易不見他說話,別人說話他偏肯聽,大家都嫉妒他似的這樣叫他。但這或者不始於陶家村,他到陶家村來似乎就沒有帶別的名字了。二老爹的園是他種,園裏出的菜也要他挑上街去賣,二老爹相信他一個人,回來一文一文的錢向二老爹手上數。洗衣女人問他討蘿卜吃——好比他正在蘿卜田裏,他也連忙拔起一個大的,連葉子給她。不過討蘿卜他就答應一個蘿卜,再說他的蘿卜不好,他無話回,笑是笑的。菱蕩圩的蘿卜吃在口裏實在甜。
菱蕩滿菱角的時候,菱蕩裏不時有一個小劃子(這劃子一個人背得起),坐劃子菱葉上打回旋的常是陳聾子。聾子到哪裏去了,二老爹也不知道,二老爹或者在壩腳下看他的牛吃草,沒有留心他的聾子進菱蕩。聾子挑了菱角回家——聾子是在菱蕩摘菱角!
聾子總是這樣的去摘菱角,恰如菱蕩在菱蕩圩不現其水。
有一回聾子送一籃菱角到石家井去,——石家井是城裏有名的巷子,石姓所居,兩邊院牆夾成一條深巷,石鋪的道,小孩子走這裏過,故意踏得響,逗回聲。聾子走到石家大門,站住了,抬了頭望院子裏的石榴,仿佛這樣望得出人來。兩匹狗朝外一奔,跳到他的肩膀上叫。一匹是黑的,一匹是白的,聾子分不開眼睛,盡站在一塊石上轉,兩手緊握籃子,一直到狗叫出了石家的小姑娘,替他喝住狗。石家姑娘見了一籃紅菱角,笑道:“是我家買的嗎?”聾子被狗呆住了的模樣,一言沒有發,但他對了小姑娘牙齒都笑出來了。小姑娘引他進門,一會兒又送他出門。他連走路也不響。
以後逢著二老爹的孫女兒吵嘴,聾子就咕嚕一句:
“你看街上的小姑娘是多麼好!”
他的話總是這樣說的。
一日,太陽已下西山,青天罩著菱蕩圩照樣的綠,不同的顏色,壩上廟的白牆,壩下聾子人一個,他剛剛從家裏上園來,挑了水桶,挾了鋤頭。他要挑水澆一澆園裏的青椒。他一聽——菱蕩裏洗衣的有好幾個。風吹得很涼快。水桶歇下畦徑,荷鋤沿畦走,眼睛看一個一個的茄子。青椒已經有了紅的,不到跟前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