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憶廢名(3)(1 / 2)

走回了原處,扁擔橫在水桶上,他坐在扁擔上,拿出煙杆來吃。他的全副家夥都在腰邊。聾子這個脾氣厲害,倘是別個,二老爹一天少不了嗦幾遍,但他是聾子。(圩裏下灣的王四牛卻這樣說:一年四吊毛錢,不吃煙做個什麼?何況聾子挑了水,賣菜賣菱角!)

打火石打得火噴,——這一點是陳聾子替菱蕩圩添的。

吃煙的聾子是一個駝背。

銜了煙偏了頭聽,——是張大嫂,張大嫂講了一句好笑的話。聾子也笑。

煙杆係上腰。扁擔挑上肩。

“今天真熱!”張大嫂的破喉嚨。

“來了人看怎麼辦?”

“把人熱死了怎麼辦?”

兩邊的樹還遮了挑桶的,木桶的一隻已經進了菱蕩。

“噯呀——”

“哈哈哈,張大嫂好大奶!”

這個綽號鯰魚,是王大媽的第三個女兒,剛剛洗完衣服同張大嫂兩人坐在岸上。張大嫂解開了她的汗濕的褂子兜風。

“我道是誰——聾子。”

聾子眼睛望了水,笑著自語——

“聾子!”

五祖寺

現在我住的地方離五祖寺不過五裏路,在我來到這裏的第二天我已經約了兩位朋友到五祖寺遊玩過了。大人們做事真容易,高興到哪裏去就到哪裏去!我說這話是同情於一個小孩子,便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時候。真的,我以一個大人來遊五祖寺,大約有三次,每回在我一步登高之際,不覺而回首望遠,總很有一個驕傲,仿佛是自主做事的快樂,小孩子所欣羨不來的了。這個快樂的情形,在我做教師的時候也相似感到,比如有時告假便告假,隻要自己開口說一句話,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總覺得告假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總之我以一個大人總常常同情於小孩子,尤其是我自己做小孩子的時候,——因之也常常覺得成人的不幸,凡事應該知道臨深履薄的戒懼了,自己作主是很不容易的。

因之我又常常羨慕我自己做小孩時的心境,那真是可以讚美的,在一般的世界裏,自己那麼的繁榮自己那麼的廉貞了。五祖寺是我小時候所想去的地方,在大人從四祖,五祖帶了喇叭,木魚給我們的時候,幼稚的心靈,四祖寺,五祖寺真是心向往之,五祖寺又更是那麼的有名,天氣晴朗站在城上可以望得見那個廟那個山了。從縣城到五祖山腳下有二十五裏,從山腳下到廟裏有五裏。這麼遠的距離,那時我,一個小孩子,自己知道到五祖寺去玩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有一回做夢一般的真個走到五祖寺的山腳下來了,大人們帶我到五祖寺來進香,而五祖寺在我竟是過門不入。這個,也不使我覺得奇怪,為什麼不帶我到山上去呢?也不覺得悵惘。隻是我一個小孩子在一天門的茶鋪裏等候著,尚被係坐在車子上未解放下來,心裏確是有點孤寂了。

最後望見外祖母,母親,姊姊從那個山路上下來了,又回到我們這個茶鋪所在的人間街上來了(我真仿佛他們好容易是從天上下來),甚是喜悅。我,一個小孩子,似乎記得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到現在那件過門不入的事情,似乎還是沒有話可說,即是說沒有質問大人們為什麼不帶我上山去的意思,過門不入也是一個圓滿,其圓滿真仿佛是一個人間的圓滿,就在這裏為止也一點沒有缺欠。所以我先前說我在茶鋪裏坐在車上望著大人們從山上下來好像從天上下來,是一個實在的感覺。那時我滿了六歲,已經上學了,所以寄放在一天門的原故,大約是到五祖寺來進香小孩子們普遍的情形,因為山上的路車子不能上去,隻好在山腳下茶鋪裏等著。或者是我個人特別的情形亦未可知,因為我記得那時我是大病初愈,還不能好好的走路,外祖母之來五祖寺進香乃是為我求福了,不能好好走路的小孩子便不能跟大人一路到山上去,故寄放在一天門。不論為什麼原故,其實沒有關係,因為我已經說明了,那時我一個小孩子便沒有質問的意思,叫我在這裏等著就在這裏等著了。

這個忍耐之德,是我的好處。最可讚美的,他忍耐著他不覺苦惱,忍耐又給了他許多涵養,因為我,一個小孩子,每每在這裏自己遊戲了,到長大之後也就在這裏生了許多記憶。現在我總覺得到五祖寺進香是一個奇跡,仿佛晝與夜似的完全,一天門以上乃是我的夜之神秘了。這個夜真是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記憶。後來我在濟南千佛山遊玩,走到一個小廟之前白牆上橫寫著一天門三個字,我很覺得新鮮,“一天門?”真的我這時乃看見“一天門”三個字這麼個寫法,兒時聽慣了這個名字,沒想到這個名字應該怎麼寫了。原來這裏也有一天門,我以為一天門隻在我們家鄉五祖寺了。然而一天門總還在五祖寺,以後我總仿佛“一天門”三個字寫在一個懸空的地方,這個地方便是我記憶裏的一天門了。我記憶裏的一天門其實什麼也不記得,真仿佛是一個夜了。今年我自從來到亭前之後,打一天門經過了好幾回,一天門的街道是個什麼樣子我曾留心看過,但這個一天門也還是與我那個一天門全不相幹,我自己好笑了。寫到這裏,我想起了二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