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此看來,宋隱喬雖然在自然中得到了心靈上的暫時撫慰,但他不會、也不可能僅僅以山林作為自己精神的歸依,他的精神探索必然要在其他方向展開。

“尋找家園”,是中西文學一個共有的主題。文學對“家園”的書寫,有兩種不同的意義指向:一種是離開,一種是回歸。離開家園,表現的是人尋求自我們發展與創造的衝動,意味著對束縛、限製的打破。而人一旦失去家園,就變成無可歸依的漂泊者,所以德國詩人諾瓦裏斯曾說:“哲學原就是懷著一種鄉愁的衝動到處去尋找家園。”中國人有濃烈的家園意識,“故土難離”、“葉落歸根”,所以詩歌中才有那麼多的鄉思旅愁;現代詩人餘光中的一首《鄉愁》,更是打動了無數人的心。西方文學從荷馬史詩起就描寫對故鄉的依戀,奧德修斯經曆千難萬險不改回鄉之心,現代派小說《尤利西斯》也表現的是現代人的精神漂泊。

在《後花園》中,宋隱喬在西安的“客居感”,是對當代中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精神家園喪失的一種隱喻。近幾十年來,中國正處在急劇的社會轉型期,其幅度之大和速度之快超過了曆史上任何時期,如此便必然導致人們精神上,心靈上更加強烈的撕裂感。這個以商業化為特征的“時代”以某種“強權”的姿態,在整個社會掀起了“欲望化”的世俗洪流。以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為生命的知識分子,似乎也無法抗拒“時代”的強權,或者與之同流合汙,或者“躲進小樓成一統”、在孤芳自賞中走向萎靡。當然,也不乏另外一些知識分子,在價值迷惘和意義虛空狀態開始自己的精神探索。宋隱喬離開西安探訪娘娘窩,寓意著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尋求精神和諧和心靈寄托的努力。這樣的探索必然以曆史的回顧、反思作為背景和邏輯起點。因為中國近幾十年的社會轉型,並不是突然而至的快速啟動,而是一百餘年來社會曲折發展的邏輯延續和迅猛提速,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深深植根於百年現代史中。

中國社會的轉型,從根本上說,是由以農業文明為主體的傳統型社會向以工商業文明為主體的現代型社會的轉變。《後花園》描繪了娘娘窩在革命前的曆史,三大戶族之間雖然有著這樣那樣的糾葛,卻不乏溫情的一麵:他們相互取笑、暗自較勁,但並不曾劍拔弩張激烈爭鬥;尤其是,他們有著共同的“娘娘夢”。這個時候的娘娘窩還保留著幾分原始的生活情態,不乏某種詩意。但是“革命”卻打破了這裏原有的和諧。先是國民黨“三青團”、後是共產黨革命者來到這裏,他們盡管理想不同、目標各異,精神品格上也有明顯的高下之分,相互之間更是你死我們活的對立,但卻有一大共同點,都把娘娘石作為“革命”的對象:一方用炸藥炸,一方用大糞潑。而解放後發生的“文化大革命”,更是一場“惡夢”,那裏麵包含“革命”的一切負麵因素:愚昧狂熱,暴力血腥。這場“革命”,既導演了一個美麗女子的愛情悲劇,也吞噬了三十四條鮮活無辜的生命。

《後花園》對娘娘窩百年史的具象描寫,隱含了對中國現代史的總結、概括和反思。一百年來,人們采用最激烈、最暴力化的方式來促使社會的轉變。中國現代化的曆史,其實就是一部名副其實的“革命史”,革命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小說中對“革命”做了這樣的總結和反思:那時隻有一個簡單的信念——革命,除了革命還是革命。革命是唯一的、而且是最好的夢想。除了革命的夢想,其餘的一切夢想,全是愚昧的、落後的、反動的夢想。革命就是看見一切既有的東西既有的秩序全不順眼……一句話,所有的夢想必須無條件地為革命的夢想讓路。但那種變了質的“革命”,不僅要搗毀“一切既有的東西既有的秩序”,甚至連同人心中的夢想。在這樣的“革命”中,人的現實家園和精神家園一起被破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