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南彧自己所認識到的,他是一個生性高度敏感和高度脆弱的人,又是一個感性和理性都高度發達的人,還是一個對個人對社會都有著過高要求的人。以這樣的個性,麵臨這樣多的社會和人生難題,這就注定了他會活得很累、很苦、很不自然。然而南彧的痛苦不隻在於他與世俗觀念和主流文化的對應,還在於他雖有先知者(相對於他的環境)的聰穎和敏感,覺悟到了現存文化所包涵的內在矛盾,卻不能解決自身所存在的嚴重的文化傾向的悖逆。正是這種悖逆,導致了他人格和靈魂的多重和分裂。在小說的第三十章,針對藍桂桂對他的指責,南彧說道理是道理,生活是生活。如果道理就是生活,那人世間就成為至樂至美的天堂了。生活和理想之間永遠有一個差距……所以說要把生活想得簡單些,愈簡單愈好。藍桂桂說:“我知道一個最簡單的辦法,那就是:我和你離婚,葉小曇和田大光離婚;我和田大光另找對象,你和葉小曇破鏡重圓,不就一切問題解決了!”但南彧卻說,“你知道我不會狠下心和你離婚,所以才這樣說。”既知自己已經不愛藍桂桂,既知婚姻、家庭使自己成為仆役,為什麼又不能“狠下心”離婚,使家庭解體?既然知道越簡單越好,為什麼不能按簡單辦法來?難道隻是因為母親不同意,妗子阻攔?而母親、妗子又是什麼?她們難道有權利讓“我”過“奴仆”的生活?因此,歸根結蒂,南彧還是不能忘卻對家庭、對婚姻、對母親、對兒子的責任,不能不顧及榮譽、成就、未來、尊嚴,而這些榮譽、尊嚴、成就說穿了不就是世俗社會對一個人的評價?藍桂桂說南彧色重膽虛。膽虛不是膽小,也不是虛偽,而是指“你是馬,命運是車。你已經套在命運的車轅裏。你開始當然覺得不習慣,但你最後總是要認命的。”這個為南彧所終生擺不脫的命運之車,就是環境,就是世俗的價值標準,就是他企圖否定的主流文化。駕轅馬也有不安份的騷動,但最終還得拉著車跑;南彧也是如此,他思考過,懷疑過,反抗過,但最終還是過不了通向“死門”的五關;既然死不了,就還得回到現實。這不是宿命,而是既定的曆史階段的社會文化的製約。當然,人是有文化選擇的自由的,他有權超越固有文化,選擇另一種文化,如魯迅、胡適,如毛澤東、陳獨秀。然而這種選擇的主動一是要借助於曆史所提供的機遇,二是要靠個人天賦和非凡的意誌。曆史的機遇對南彧來說,不能說一概沒有,但特別突出的是他還缺乏意誌。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他是個語言和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其實,知行脫節,理智和感情分離,躑躅徘徊於曆史主義和道德主義之間,靈魂和人格常常分裂,這何嚐不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共相?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獨善其身的最後辦法是歸隱於奧妙無窮、卻又寂默不語的大自然。從始至終,南彧也表現出強烈地與自然的親合傾向,他不僅對大自然的美具有著新鮮奇特的感受,而且有以自然為自己的最終精神家園的感情意向。自然,對他來說,就是合諧,就是完滿,就是歸宿;自然,對他來說,是精神的母親,也是一種宗教信仰。不僅他的好友葉凱,他的崇拜偶像挑水女子,最終都以鬧市隱士為精神的歸宿,就是他與幾個詩歌愛好者的交往,也讓人想到隱逸和“陸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