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對於起義根源的揭示,呈現的隻是曆史的真相和“曆史的本質”,它可以建立起曆史小說堅實可靠的曆史基礎,卻不能成為一部曆史小說的主題。曆史小說的主題,不是抽象的思想概念和一般的曆史哲學,而是源於社會現實生活和人物行為,卻又經由作者頭腦提煉、升華了的思想、情感和精神。所謂作家的創造性,作品的獨特性,藝術結構的靈魂,全由它而體現。一部小說構思的焦點、難點也在於對這個靈魂的尋找。
那麼,《東望長安》的主題又是什麼呢?這就如書名所示,是被逼背井離鄉的陝西回人自始至終、難割難棄的鄉土之愛、鄉土之戀。既然是因“欺壓過甚而起”,是為最低限度的民族生存、個人生命而鬥爭,起義從無如洪秀全、李自成那樣的政治理想。當然它裏麵也有李逵式的“殺了皇帝,哥哥自己做”的呼聲,但究竟未占主流。比起強大的統治機器,他們還十分柔弱。在殘酷的以弱對強的戰爭中,作者用大量的筆墨寫了從起義軍領袖到普通戰士對家鄉土地、和平生活的無比懷戀。“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的農耕之樂、人情往來、民俗吃食的思念成為作品中動人的篇章。一般來說,現代小說中情節推進中的自然景觀描寫,常常成為作家意欲表現自己文字能力的贅瘤,就連一些專業讀者也常跳過不讀,但在《東望長安》中,不僅上卷“六村堡”對於關中平原朝夕晨昏、牛哞羊咩、雞叫狗咬的鄉村日常生活的描寫讓人怦然心動,就是中卷“董誌塬”中的逃難的和平民眾短暫幾年的農家生活,也充滿溫馨。當刀光劍影、流血殺戮成為生活的主流的時候,短暫的和平、寧靜、安謐顯得那麼可貴,就連普通男女的婚姻、愛情,家庭成員的團聚,也令人無限向往。如果說,《東望長安》的曆史認識價值主要是由大大小小戰爭的原由所賦予的,而它的審美價值卻是由對回民百姓日常生活的描寫、樸素真誠的小農人生理想所實現的。尾聲中身在異國他鄉的主人公白彥虎的口喚:“記住,咱的老家在中國西省,有朝一日……太平盛世,你們還是回去,回西省去!我們的祖墳在那邊,還有留下的親戚都在那邊”,與開篇1993年其後人的終於回到故國、故鄉、故土的首尾照應,與全書中貫徹始終的家國之戀,故土之愛構成了一曲感人肺腑的懷土交響,凝聚著愛國主義的民族情懷。
白彥虎是《東望長安》一書中的主人公,但在陝西回民起義的長時期中,他卻隻是一個隻有數千人的方麵軍的領袖,隻是他以自己的足智多謀、能征慣戰、善於團結回漢各族人民以及寧死不屈、堅韌不拔的精神和品質,而成為義軍中令敵人最為畏懼的一支力量。乃至敵軍統帥也視他為“陰鷙不如他匪”,但卻“狡智多媒”、“斷然不可輕視”之對手。整部小說就是以他為中心結構,多方揭示了他的性格、心理和精神,再現了他傳奇的一生。他有著清白的出身和傳奇式的少年經曆,在他成長階段和家庭生活中,與當地漢人結下了深厚友誼,東府民間英雄楊生華及其一家的正直、善良、忠勇,影響了他的一生。在全國風起雲湧的農民起義的大格局和陝甘回軍生死存亡的時刻,他都表現出了非凡的智慧和遠見。在義軍內部與出身、經曆、教派、思想、品質各不相同的各級、各路領袖的合作中,特別是在他們中間一些人因為各種原因采取了投降策略的時候,既表現了他堅韌不拔、至死不渝的意誌和信念,又表現了他的胸懷和品質。他與馬玉蓮樸素誠摯而理解至深的事業和愛情,他對部屬及家族成員的關懷與愛護,他對生死與共的回族兄弟的深厚感情,同樣體現了他非同常人的人格境界。從信念的堅定不移,從集各種優秀品德於一身,從僅靠一本殘破的《三國演義》成長為一個在數十倍於已的強大敵人麵前屢屢出奇製勝的角度看,白彥虎都是一個民族領袖式的人物,是一個軍事奇才,不僅值得回族同胞而且值得中華全民族紀念。與此同時,崔偉、禹得彥、麻騰、馬五十六、馬玉蓮、楊生華、徐仁義等回漢英雄也表現得生動鮮明,感人至深。可以說《東望長安》是一曲人民英雄的頌歌。在金錢至上、物欲膨脹、崇高貶值、英雄主義被懷疑的當代思想文化背景上,此書確實給人以黃鍾大呂、蕩氣回腸、高山仰止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