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林心目中留下最深印記的卻是李遠洋,如果他還在人世,她是會奔向他的。小林未曾同李遠洋發展愛情關係,並沒有根本的原因,隻是由於“有個先來後到”。當必須拒絕李遠洋,因而也要失去友誼時,她心裏對自己說:

“我們仿佛要失去了某種最寶貴的東西一般……然而,愛情的法則象一加一那樣一目了然,你喜歡他,你對他有好感,你甚至在意念中戀著他,但你不能同時將愛情給與兩個人,那樣將釀出一幕可怕的悲劇……”

為什麼她的心向著李遠洋呢?因為這個人在人格上高出所有的人,幾乎是盡善盡美的。他有教養,他達觀,他真誠,他可靠,他樸實,他有豐富的人生閱曆,他有豐滿的內心世界,他有獨立的人格,很少誤區。總之,她用了一句話很準確地道出了對他的判斷:“你居高臨下地俯瞰這個世界,而別人不得不居下臨上地仰視它。”要不是由於女性的羞怯的謹慎,她也許就向他暴露了內心的秘密:

“我們是將他作為最知己的朋友之一來對待的,我們崇拜真誠,討厭虛偽。我們甚至有點兒愛他,愛他的性格,人品,才華,盡管他是普普通通的鑽工……”

作者把李遠洋之死放在高潮的位置來寫完全是有用意的。他同他的女主人公一起來哀悼這位崇高的完美的人。這一節,是用作家的眼淚寫成的,真是太動人了。尤其那隻叫“艾琳娜”的狗的描寫,堪稱一絕。這個細節將會被評論家們反複引用:

“它喘著粗氣,汗水濕透了毛皮,它是跟著救護車後麵一路狂奔而來的。”

在我們當今的現實生活中,林小林、林濤、李潔、葉軍、張克己、謝青,乃至王亞明,都實際地存在著;唯獨李遠洋,他隻是女主人公心中的幻影,是作家理想中的人物。因此,隻好讓他悲壯地死去。我們也隻好在心中呼喚他。

在人類文學史上常有這樣的現象:現實生活中的“當代英雄”,作家們在“人”的天平上卻稱不出份量,於是他們就轉而去創造理想的英雄。普羅米修斯,浮土德、孫悟空、拉赫美托夫,大概就是這樣被創造出來的。在我們當代生活中,王亞明無疑地是被作為“當代英雄”來看待的,然而,存在的未必都是合理的,因此,作家才創造出李遠洋來。

勿用引證,隻靠讀者的審美體驗就可以覺出,這部小說是用憂傷的筆調寫成的。這是當代文學中的感傷主義。

憂傷並不是一個貶義詞,它不是悲哀,也不是愁苦,它是沉思的搖籃,崇高的伴娘,是人類不可缺少的品質。當人們就廣大的時間進行思考時,就伴隨著憂傷。漢武帝的《秋風辭》,魏武帝的《短歌行》,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李太白的《行路難》,這些千古絕唱,不就伴隨著憂傷嗎?

自從杜鵬程寫完了《在和平的日子裏》之後,有許多日子,我們都看不到文學中的憂傷了。老杜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在皺著眉頭看生活的,但在這部裏程碑式的小說中是皺著眉頭的。作家的沉思,沉思中帶著憂傷。許多年來,我們在文學中,有歌頌,有批判,有怨訴,有譏諷、有油滑、有平庸,但卻很少憂傷。作家似乎已經不大習慣就曆史,就人生,就宏遠時空,就人性奧秘,去作形而上的思考,因而就沒有憂傷,更沒有孤獨,也就遠離了崇高了。六十年代初,詩人郭小川寫了一首《望星空》,是夠憂傷的,但卻遭到了批判。《黑森林紅森林》中的女主人公小林,就其性格來說,是一個快樂小姐,但她卻說:“我們並非快樂倒是有了許多迷憫和憂慮”。如果她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如果她一天樂嗬嗬地無所用心,哪會有迷憫和憂慮呢?第一、她走進了大社會,第二、她喜歡觀察和思索,於是就有幾分憂傷了。在社會的大森林裏,有多少問題值得思索啊!

我們的作者還很年輕,因此,他筆下的憂傷,有許多地方還有點“強作愁”的味兒。然而,他對於人的沉思卻是沉甸甸的。眼看著王亞明飛黃騰達,而李遠洋卻帶著他的“艾琳娜”寂寞於荒野,不為人知,不被人所理解,我們的作者能不憂傷嗎?

注①《怎樣欣賞英美詩歌》第6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殷寶書編譯。

②見《芝麻與百合》,湖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