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人公水祥是不幸的。他出生在三年困難時期,不久便遇上了文化大革命,12歲時又鏈黴素中毒而雙耳失聰。如果他天生就是一個聾子,壓根就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聲音,那可憐之中或許還有某種平靜。可他偏偏從一個悅耳的世界一下跌入到死寂的深淵,這是多大的悲痛!然而,這天災還僅僅是個開始。緊接到來的便是沒完沒了的人禍——人間歧視。從此,小朋友惡作劇地欺侮他,哥哥打他、罵他,媽媽也因熬煎而沒好氣給他;中考成績遠遠高出分數線,卻不被錄取。想進聾啞學校,卻因非商品糧而沒資格;從學校回到生產隊,剛享受到自食其力的愉快,迎頭又是隻掙他人一半工分的重重的一棒;終於在書中找到了與自己對話的世界,卻被母親因窮困沒錢買書而死死地反對;他積極勞動,卻遭到狠狠的奚落;而當他也像別人一樣磨洋工時,又內心倍受折磨。真是活人難啊!活殘疾人更難。多少次,他痛不欲生。然而,他熱愛生命,熱愛生養他的韋河。這個世界,畢竟有他的希望,有他的友誼和摯愛。另一個殘疾人錄懷和異性芳芳,甘願做他的兩隻耳朵。他們一個是同命相憐,一個是青梅竹馬。二人經常用筆同他談心,向他傳遞信息。水祥與錄懷常在不平等麵前相互安慰(盡管可憐),芳芳常為水祥爭取權利,幫他上刊大、校音,給了他無盡的感情溫暖。自然,水祥也不斷付出自己的友愛,久而久之,連青皮也成了他的第三隻耳朵,一隻傳遞改革信息的耳朵。終於,在改革的頭一年,他成了隊裏第一個辣子高收入戶,小說《唱給韋河的歌》不僅發表,還被省電台在文藝節目連播。

顯然,通過水祥命運的描寫,作者在為殘疾人這個第四世界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鳴不平,在歌頌和呼喚著友誼與愛心。正像小主人公所不理解的世界為什麼不充滿真誠與友誼呢?

回顧文壇,短短的20年間,我們的文學創作幾乎玩遍了西方現代主義的全部主題和手段,也出現了一些使人耳目一新的好作品。但是,1987年以後,廣大讀者驟然失去了對純文學曾經有過的那種熱情,把它轉向了被稱為現實主義回歸的紀實文學。這不是一個偶爾的現象,其深刻的原因在於,人民更關心的是自己生活在其中,或者曾經生活在其中的現實的生活和現實的人生狀態。所以,在筆者看來,任何時代,真正稱得起創作的東西,都是那個時代真實的生存狀態的展現,是那個時代的社會眾生相和獨異的生命曆程的展開,是作品中顯示的批判精神,使讀者看後,不再懷疑生命的意義,自覺展開向摧殘生命的異己文化與社會政治的反思與反抗,從而找到生命的真正價值。這些,正是《水祥》中體現出來的一個作家真正的藝術追求。作品絕不是對醜惡的概念化鞭撻和對友誼的廉價呼喚,主人公以及與他有著無盡瓜葛的各色人等,更不是為說明主題而設置的道具和觀念的空殼,而是一群有血有肉、有苦有樂、在特定時代和地域文化中生生不息的真實而赤裸的生命狀態。打開作品,你就像走進了西秦大地喧鬧而苦澀的生活,體會到作家的愛與恨,思考與焦灼。

作家是在廣闊而深刻的文化背景和政治時代背景上打開其畫卷的。就文化氛圍而言,從這裏發祥的周秦文化,是有過它的輝煌時代,也留下了一些優良傳統。水祥媽叮嚀孩子正直地做人,不拿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水祥爹舍己救人,還有忍辱負重——如果這也算美德的話。但是,這一文化自身的負麵——貧窮而安分,愚昧而不自覺也代代相因。就時代政治而言,文化大革命更膨脹了這一文化傳統的負麵效應。諸如禁讀幾乎一切書籍而助長了愚昧,打砸搶更調動了村寨鬥爭的野性,無政府狀態更加劇了生產隊管理的混亂。水祥的失聰,也是文革中缺醫少藥,管理混亂,把獸用鏈黴素發給醫療站,赤腳醫生又不作皮試的惡果。作品清楚地展示出,在傳統文化和文革的漩渦裏,貧窮與愚昧幾乎成了盤龍寺人生活方式和行為準則的出發點與歸宿。

可不是嗎?由於貧窮,娶媳婦、葬老人、蓋房子三件大事,幾乎成了盤龍寺的人終其一生所追求的全部人生價值和生活目標。所謂娘愁兒妻,兒愁母亡。誰家打莊基蓋房,已經是令人羨慕的奢侈了,於是,批莊基蓋新房,親屬當兵進工廠成為隊幹部的最大特權。水祥爹去世後,娘背了一身債,拉扯了一群兒女,日夜忙累,舍不得吃穿,一分一分地攢,才嫁出了兩個女兒,娶了兩個媳婦,還因為缺錢少房而在媳婦麵前說不起話。她用一疊舊書當錢充門麵為水祥提親,是何等的煞費苦心而令人辛酸?可她有什麼法子?幾千人隻在黃土地上刨糧食的單一農業經濟,獎罰不分的大鍋飯管理方式,弄得到頭來一個工日隻有幾分錢。難怪水祥媽嫌水祥讀書費電而挖苦他:掙不下了還省不下!還把水祥僅有的文學書當破爛也賣了錢。難怪水祥哥視水祥為要娶親花錢和日後平分家產的眼中釘,以每天十二分工、他媽一付棺板的價錢,同意水祥代人坐牢。也難怪水祥好不容易買鹽時卡下一角六分錢買了一個低算本和一張郵票而引起一場家庭混戰。還難怪錄懷媽在錄懷病重時,捎話不讓他回家,以死在工地上好讓生產隊管埋葬,貧窮把人性扭曲到何種程度,已可見一斑。然而,作家鳳傑的深刻之處不是大篇幅地哭窮,而是形象地揭示出,在傳統文化和文革政治的左右下,盤龍寺人不是沒法戰勝貧窮,而是反向地把貧窮積澱成了欺侮和反欺侮的武器。驢驢欺侮水祥與錄懷的辦法就是不讓他們掙能分錢的工分而使其變得更加貧窮,從而使經濟的貧窮變成一種惡劣的文化,變得更加可憎、可惡。